算命先生的预言
"大姐,你这辈子只能靠他了。"那算命先生指着我大儿子小军,满脸神秘。
街坊们哄堂大笑,我却愣住了,手里攥着准备给孩子们买布鞋的几张皱巴巴的钱。
那是一九八二年的秋天,县城集市上人头攒动,嘈杂声中夹杂着吆喝声和讨价还价声。我带着三个儿子赶集,本想给他们每人买双新布鞋过冬。
男人走得早,拉扯三个孩子不容易,厂里工资七十多块,加上票证,省吃俭用才能过活。我的布鞋已经磨得露出了脚趾,可我宁愿自己冻着,也要让孩子们暖和。
集市边那算命先生摆了个简易摊位,手里晃着几根竹签,风吹得他身上的旧棉袄一鼓一鼓的。他眯着眼睛看我大儿子小军:"这孩子手巧心细,眉宇间透着灵气,将来能成大事。"
我心里不以为然,随口应付了两句,拉着孩子走了。小军拽着我的衣角,小声问:"妈,他说的是真的吗?"
"别听那些闲话。"我拍拍他的脑袋,"咱家的日子得靠咱们自己过。"
回家的路上,阿福老吵着要吃糖葫芦,我掏出仅剩的几分钱给他买了半串。天色渐暗,远处厂区的烟囱冒着白烟,那是我们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。
那时候,小军十二岁,瘦瘦高高,眼睛像他爹,又黑又亮。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劈柴、烧火,生怕我回来累着。
二儿子小伟才八岁,生来体弱,动不动就咳嗽,药罐子从来没断过。晚上睡觉,他总是蜷缩在炕角,怕占了别人的地方。
小儿子阿福六岁,圆脸蛋,最贪玩。放学路上能捡一堆破铜烂铁回来,说是要攒钱给我买围巾。
日子拮据,我心里只盘算着怎么把三个孩子拉扯大。丈夫王大明是纺织厂机修工,手艺好得很,厂里谁家机器出了毛病都找他。
"老王,你可是咱厂的宝贝疙瘩啊!"厂长常这么夸他。男人总是笑笑,从不张扬。
那年冬天,车间一台老旧织布机突然断裂,他抢着去修,被铁片划伤了动脉。我接到电话赶到医院时,他已经走了,留下我和三个孩子。
"翠红啊,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?"婆婆哭得眼睛都肿了,一边哭一边给大明上香。
我咬着牙说:"大妈,放心吧,我能行。"心里却像被人挖去了一块,空落落的疼。
那年春节,院子里的人家都在贴春联、放鞭炮,只有我家门前静悄悄的。我做了几个菜,拿出男人留下的半瓶二锅头,和孩子们一起吃了顿年夜饭。
"爸走了,妈会好好照顾你们。"我强忍着泪水,看着三双期盼的眼睛,"你们要听话,长大后好好孝顺爷爷奶奶。"
小军点点头,悄悄抹去眼角的泪。那一刻,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他爹的影子。
日子像布匹一样被抻长。我在纺织厂上班,每天早出晚归。车间里噪音大,一天下来耳朵嗡嗡作响。纺纱机的灰尘呛得人直咳嗽,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。
小军懂事,放学回家就帮我做饭,看着两个弟弟。有时候我加班回来,看见灶台上留着一小碗热乎的稀饭,旁边放着几根腌萝卜。
那饭碗上总蒙着一层湿毛巾,保温又防灰。小锅里还留着一点热水,省得我再生火烧。这些小心思,都是小军想出来的。
"妈,你吃。"小军蹲在我旁边,看我一口一口吃完。他总把好吃的留给我和弟弟们,自己却吃剩菜剩饭。
"你也长身体呢,怎么能亏着自己?"我心疼地说。
他摇摇头:"我不饿。"可我知道,他是怕家里的口粮不够。
星期天,院子里的孩子都出去疯玩,小军却留在家里,帮我洗衣服、扫地。他的手洗得发红,一到冬天就裂口子,可从来不喊疼。
"军娃子,出来踢球啊!"院子里的孩子喊他。
"我得看弟弟,改天吧。"他总是这么回答,然后继续手里的活。
小伟体弱,冬天一到就病,我挣的工资大半都贴在他药罐子上。看着他瘦小的身子缩在被窝里发抖,我恨不得把病痛都揽到自己身上。
"妈,别担心,我没事。"他总是这么安慰我,那苍白的小脸上挤出笑容。
阿福却不省心,总爱往外跑,一放学就不见人影,常常是小军翻遍半个县城才把他找回来。
"阿福,你咋这么不懂事?"我训他,"你看看你哥,多懂事。"
"我不喜欢学习,学那么多有啥用?"阿福撇撇嘴,"我想去开拖拉机,像村口李大叔那样。"
邻居老张家的媳妇常来我家串门,看我一个人带三个孩子不容易,有时候端来一碗刚出锅的肉丸子:"翠红,尝尝,我家老头子刚从供销社买的肉。"
街坊四邻就这样,谁家有点好东西,总想着搭把手。日子虽苦,但人心是热的。
厂里有个播音喇叭,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响起。"工人同志们,新的一天开始了,大家要继续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..."那播音员的声音清脆嘹亮,伴随了我们好多年。
日子刚有点起色,八十年代末,纺织厂不景气,开始大规模裁员。我那天排队领补偿金,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,都写满了茫然。
我被下岗了,拿着那几千块钱补偿金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那天晚上,我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一场,不敢让孩子们看见。
第二天,我擦干眼泪,在县城菜市场边摆了个小摊,卖些针头线脑。冬天手冻得裂口子,夏天太阳把脸晒得黝黑。
那时候,不少下岗工人都出来摆摊。我旁边是卖塑料盆的李大姐,她男人早年出事故瘫痪在床,一家老小全靠她支撑。
"翠红,这日子总得过,哭也是过,笑也是过。"她常这么宽慰我。
小军初中时,学习成绩一直很好,特别是物理、数学,老师说他脑子灵光。邻居家借了台黑白电视机,放学路上所有孩子都挤在他家看,就小军一个人按时回家写作业。
"你不想看电视啊?"我问他。
"先把作业做完再说。"他认真地说,"爸走之前说过,要我好好念书。"
每到冬天,家里的煤炉子总是小军负责生火。他摸索出了一套方法,省煤又暖和。炕头上常年放着一堆废旧零件,他捣鼓来捣鼓去,居然修好了邻居家的坏收音机。
"你这娃子手真巧。"邻居夸他,塞给他一块钱。他却不肯要,说:"不用给钱,举手之劳。"
那段日子,家里的电灯泡坏了他会修,桌子腿断了他会补,就连婆婆的老式缝纫机吱吱呀呀响,他也能调整得转得顺滑。
"妈,我不上学了,出去打工挣钱。"那年小军初中毕业,考了县里最好的高中。他手里攥着录取通知书,脸上却没有喜色。
"不行!"我一口拒绝,"你爹生前就说,你聪明,要念书。"
"可是学费太贵了,小伟还要吃药,阿福也要上学..."他眼里噙着泪。
我咬咬牙:"你放心上,家里的事我能扛。"
那年,婆婆病了一场,医药费花了不少。我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都拿了出来,还是不够小军的学费。
夜深人静时,我偷偷拿出男人留下的那块老怀表,摩挲着表面磨平的刻痕,犹豫着要不要卖掉。这是我和孩子们最后的念想了。
小军不再提打工的事,每天放学后就帮我看摊子,有时还修修收音机、自行车,挣点零花钱。他的手真像他爹,什么东西到他手里都能修好。
"翠红,你家小军真有出息,这手艺跟他爹一模一样。"街坊们夸他。
我心里美滋滋的,觉得苦日子熬出头了。小军在学校也出了名,物理竞赛拿了县里第一名,老师说他有希望考重点大学。
高考那年,夏天格外炎热。考试那天,我清早五点就起来做了鸡蛋面,让小军吃饱了去考。
"妈,别紧张,我一定考好。"他拍拍我的肩膀,笑得自信。
可天有不测风云。小军落榜了,差了十几分。我家小院里,邻居嬢嬢们挤满了,都来劝我。
"翠红啊,复读费多贵啊!让娃儿出去打工算了。现在改革开放,沿海城市都缺工人,工资高着呢!"
"是啊,你一个人供三个孩子多不容易,让小军先挣点钱,帮衬家里。"
小军抱着一本破旧的《电器修理基础》站在门口,看着我。那眼神让我想起他爹,倔强又坚定。
"妈,我想去深圳。"他说,"听说那边工厂多,我能学技术。等存够了钱,再回来学习也不迟。"
我心里像刀割一样疼,但还是点了头。那晚,我从箱底翻出男人的老怀表给了小军:"你爹的,带着吧,路上小心。"
怀表是王大明最心爱的物件,是他爹传下来的。表盘有些旧,但走得很准。小军接过去,眼圈红了:"妈,我一定挣钱回来,不会让你失望的。"
小军走那天,阿福哭得很凶:"哥,你别走,我以后一定好好听话。"小伟也红了眼睛,但没说什么,只是紧紧抱了抱哥哥。
我送他到车站,看着他瘦高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,心像被挖空了一块。回家的路上,一个人在田埂上哭了很久。
那年,我三十七岁,头上已经有了白发。小军走后,家里一下子冷清了。小伟初中毕业,想辍学帮我,被我拦住了。
"不行,你身体弱,得念书。你哥出去挣钱,就是为了你们能好好上学。"我坚持道。
阿福倒是一天天长高了,但成绩一塌糊涂,整天和一群孩子疯玩。他开始叛逆,常和我顶嘴:"妈,你总是说小军好,小军好,我就不能好吗?"
我又气又疼:"傻孩子,妈盼的就是你们都好啊!"
县城的冬天总是格外清冷。那年十一月,西北风呼呼地刮,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。小伟突然高烧不退,住进了县医院。
医生说是肺炎,需要打针吃药。医药费像流水一样花出去,我的摊子也顾不上了。
"王师傅,你家情况我们知道,这样吧,医药费先欠着,等小伟病好了再说。"医院的老赵主任是王大明生前的朋友,看在他的面子上,给了我方便。
我跪下就要给老赵磕头,被他扶起来:"别这样,当年你家老王帮过我不少忙,这点事算什么。"
"大嫂,要不你去找找小军?"街坊老刘家的建议,"这孩子在外面说不定挣了钱,能帮衬家里。"
"找他干啥?他刚出去,哪有钱呢?"我嘴硬着,心里却比针扎还疼。
小军走后,只来过两封信,说工作忙,生活还可以,让我们别担心。字迹歪歪扭扭的,可能是在灯下匆忙写的。
我把那两封信读了又读,仿佛能从字里行间看到他在外面的生活。孩子在外,过得怎么样,有没有吃苦,我这个做娘的,心里总是不踏实。
正发愁时,邮递员老李骑着自行车来了,车铃叮叮当当响:"王翠红,你家有挂号信!"
我颤抖着手拆开,里面是厚厚一叠钱,足有两千多块。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:"妈,我在一家电器厂当技工,工资不错。这钱你先用,我过年回来看你们。"
两千多块啊!我一年的工资都不到这些。我把钱放在炕头下面,生怕丢了。小伟的病有救了,我第二天就去医院把欠的药费都还上了。
"小军有出息了!"老刘媳妇在街坊四邻间传开,"人家才出去半年,就挣了这么多钱回来!"
阿福听说哥哥寄钱回来,眼睛亮了:"妈,我也要去深圳!"
我敲他的脑袋:"你才多大?好好念书,将来才有出息。"
日子一天天过去,转眼就到了年底。小伟的病好了,又回学校上课。阿福也收敛了许多,不再那么贪玩。
年三十那天,我蒸了一锅白面馒头,炖了半只鸡,还包了些饺子,准备和两个孩子一起过年。天刚黑,院子外传来脚步声。
"妈!"熟悉的声音让我心头一颤。我冲出去,看见小军站在院子中间,身边放着两个大行李箱。
他黑了,也壮了,手上全是老茧。脸上有了风霜的痕迹,眉宇间多了几分坚毅。这半年,孩子长大了。
"哥!"阿福冲上去,抱住小军的腰。小伟也跑出来,眼睛亮晶晶的。
我们围坐在炕头上,听小军讲外面的见闻。他说深圳的楼房高得望不到头,马路宽得能跑好几辆汽车,晚上灯火通明跟白天似的。
"妈,我想在县城开个修理铺。"他说,打开行李箱,里面装满了电器维修工具和一摞书。
"这行当,能行吗?"我心里没底,县城就那么大,能有多少生意?
小军笑了:"妈,现在家家都有电视机、收音机,县城又没几家正规修理店。我在工厂学会了修各种电器,还考了证。"
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,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各种电器的修理方法。那字迹工整得让人心疼,我知道,这是他在灯下一笔一画记下的心血。
阿福眼睛发亮:"哥,你挣大钱了吧?深圳是不是真像电视里演的那么富?"
小军摸摸他的头:"没有大钱,但够咱家过日子。是啊,深圳发展得很快,比咱县城强多了。"
"那你干嘛不留在那边?"阿福不解地问。
小军看了我一眼:"妈一个人在这边不容易,我得回来照顾你们。再说,家乡也需要好手艺人呢。"
那晚上,我们全家围在一起吃年夜饭,电视里放着春晚,欢声笑语不断。这是王大明走后,家里最热闹的一个除夕。
正月里,小军租了县城西街的一间小店,挂起了"军记电器修理"的招牌。开张第一天,街坊邻居都来捧场,有送暖壶的,有送毛巾的,热闹非凡。
"翠红,你家小军真懂事,不像那些年轻人,都往外面跑。"邻居老刘夸道。
"是啊,这孩子有出息!"街坊们说。
店铺渐渐有了名气。小军修东西认真,价钱公道,不少人慕名而来。用他的话说:"咱修的不只是东西,是人心。东西坏了能修好,人心散了可就难了。"
这话很像他爹当年的口头禅,听得我鼻子一酸。
小伟的病也好了,继续上学,眼看着就要考高中了;连阿福也被哥哥管得服服帖帖,开始用心念书了。
"哥,教我修收音机吧!"阿福缠着小军。
"好啊,不过先把作业做完。"小军笑着回答。
家里的日子,一天比一天红火。我不用再起早贪黑地摆摊了,在小军的店里帮忙收钱、扫地就行。每月底,小军都会把账目算得清清楚楚,拿出一部分钱给我管家用。
有天,我在店门口晒太阳,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。那人瘦高个子,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,背有些驼,手里提着个旧皮包。
"这不是当年那算命的吗?"我惊讶地对小军说。
那人进来,手里拿着个坏收音机:"听说这儿修得好,我来试试。"
小军接过收音机,打开后盖,很快就找到了故障。那人盯着小军的手看了半天,突然哈哈大笑:"想不到啊想不到,十几年前那个小娃娃,如今真成了能人!"
我这才反应过来:"您还记得啊?那年您说我只能靠我大儿子..."
"我那是看这孩子手巧心细,骨节分明,是个做技术的好料子。"他笑着说,"我也是靠手艺吃饭的,一眼就能看出来。"
小军把收音机修好,试了试,声音清晰。那人摸出钱来要付,小军却摆摆手:"您老当年说我有出息,这就当是我谢您的话了。"
那人走后,小军笑着对我说:"妈,其实算命先生说得没错,人这辈子,的确要靠自己的一双手。"
"那是,你这双手,跟你爹一模一样。"我摸摸他的手,粗糙却温暖。
那年冬天,小军的店面扩大了,又添了几个徒弟。小伟考上了县重点高中,学习一直很好;阿福也开始在店里学修理,手艺长进很快。
我腰不那么酸了,脸上的皱纹里也有了笑意。院子里种的几盆牵牛花开得正艳,我常坐在门口纳鞋底,看着孩子们进进出出,心里踏实。
夜深人静时,我会想起那个算命先生的话。也许,他真看出了什么,又或许只是碰巧说对了。但我明白,靠山山会倒,靠人人会跑,最终靠的还是孩子们的双手和那颗不服输的心。
记得小军刚开店那会儿,有人问他:"你在深圳不是挺好的吗?为啥回这小地方?"
小军笑着回答:"这里是我的根。离开家乡闯荡是为了学本事,学成了就该回来。根深才能叶茂,我得回来照顾我妈和弟弟们。"
后来,小军的徒弟越来越多,电器修理店的名气也越来越大。县里的学校请他去给学生们上职业培训课,教他们动手能力。
"王师傅,你教教我们怎么修电视机吧!"孩子们围着他。
小军总是耐心地教导:"技术是学不完的,但只要掌握了方法,就不怕东西坏了修不好。"
九十年代中期,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全国,县城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大街上开始有了彩电商店、家电城,许多年轻人都往外面跑,追求更好的生活。
小军却坚守在这个小县城,用他的手艺服务着一方百姓。
"妈,以后你啥都不用愁了。"小军常这么对我说,"你养我们这么多年,现在该我们来照顾你了。"
小伟后来考上了大学,学的是电子工程;阿福虽然没上大学,但在哥哥的店里学得一手好技术,还娶了个贤惠的媳妇,日子过得红红火火。
有时夜深人静,我会摸着丈夫留下的老怀表,听着它滴答滴答的声音,仿佛看见大明在对我微笑。
"大明啊,你放心吧,孩子们都有出息了。"我轻声说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却是幸福的泪水。
日子还长,但我不再害怕了。人这一辈子,不管遇到什么困难,只要心里装着爱,手上有本事,总能熬出个太阳来。
就像那算命先生说的:我这辈子,真的能靠他了。不过,比起算命,我更相信,这是孩子们用自己的双手,一点一点换来的幸福。
"妈,别发呆了,该吃饭了!"小军从厨房里探出头,打断了我的思绪。
炉子上的饭菜香气四溢,桌上摆好了碗筷。透过窗户,我看见院子里的柿子树挂满了红灯笼般的果子,预示着又一个丰收的季节到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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