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庚子,你真想好了?那五百块,是咱家全部的底了。”

我娘的声音,像那口用了几十年的铁锅,带着锈,也带着烟火气。

我没回头,眼睛盯着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活的石榴树,闷闷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那年是1985年,我二十八了。在我们这桂南靠边境的村里,二十八岁还没成家,脊梁骨是会被人戳穿的。

我不是不想娶,是娶不起。我爹常年躺在床上,药罐子就没断过。我下面还有个妹妹,刚读初中。我一个木匠,一天到晚跟刨花木屑打交道,挣的钱,填了东墙补不了西墙。

村里的姑娘,眼光高,谁愿意嫁到我们家这漏雨的泥瓦房里来?

所以,当二叔托人从镇上带话,说有门路,能从那边“领”一个过来,要五百块钱的时候,我娘和我几乎没怎么商量,就把炕席底下那个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铁盒子拿了出来。

那五百块,是家里准备给我爹办后事的钱。

我爹知道了,躺在床上,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半天,最后只是叹了口气,说:“也好,家里总得有个人。”

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。像是在拿我爹的命,换一个媳妇。可转念一想,人来了,家里多双筷子,也多个劳力,能照顾我爹,我好安心出去多做点活。

这笔账,怎么算,好像都划得来。

这就是我当时的全部想法,简单,直接,像我手里刨出来的木头纹路一样清晰。

我以为,我花五百块,买的是一个能洗衣做饭、传宗接代的女人,一个能让我家看起来像个完整家庭的零件。

这个想法,在我见到她的那一刻,开始动摇。

带她来的是一个叫彪叔的男人,黑瘦,精明,常年在边境线上跑。他把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后座上推下来,像卸一袋米。

“喏,人给你带来了。水灵着呢。”彪叔拍了拍我肩膀,笑得露出一口黄牙。

我看着她。

她比我想象的还要瘦,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上衣,裤腿上沾满了泥点。头发有些枯黄,用一根黑绳随意地绑在脑后。她一直低着头,我只能看到她瘦削的下巴和紧紧抿着的嘴唇。

我娘端了一碗水出来,递给她。她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一眼,那一眼,像受惊的小鹿。她的眼睛很大,很黑,但里面什么都没有,空荡荡的,像我们村口那口枯井。

她接过碗,小口小口地喝着,手腕细得好像一用力就能折断。

我心里那点因为“买媳妇”而生出的得意,一下子就散了。这哪是水灵,这分明是一棵被旱得快要枯死的禾苗。

彪叔拿了钱,点了好几遍,心满意足地走了。

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,还有一个她。

空气安静得能听到我爹在屋里压抑的咳嗽声。

我娘拉着她的手,比划着,想让她进屋。她像是没看懂,只是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

我走过去,指了指屋子,又指了指她。

她这才抬起脚,小步地跟着我娘进了那间我特意收拾出来的、准备当婚房的屋子。

屋子很简陋,一张木板床,一张掉漆的桌子,墙上贴着一张我从旧画报上剪下来的大红“囍”字,是这屋里唯一的亮色。

晚上,我娘煮了白米饭,还炒了一盘鸡蛋,那是家里仅有的招待。

她坐在桌边,还是低着头,我们给她夹菜,她就小口地吃,不说话,也不看人。

我妹妹放学回来,好奇地盯着她看,她感觉到了,头埋得更低了。

那一晚,我睡在堂屋的躺椅上,翻来覆去。屋里,是我名义上的妻子。我听不到任何声音,她好像不存在一样。

我心里很乱。我花光了家底,换来一个不会说话的木头人。我不知道这是赚了还是赔了。

第二天,按照村里的规矩,就算是我们成亲了。没有鞭炮,没有酒席,就是我娘给她梳了梳头,换上了一件我妹妹的旧红衣裳。

她穿着那件对她来说有些宽大的红衣服,站在那里,更显得单薄。

晚上,我娘把我推进了屋。

“庚子,好好待人家。她也是个可怜人。”我娘在门外小声说。

我点点头,把门闩插上。

屋里只点了一盏昏暗的煤油灯,豆大的火苗跳动着,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,拉得又长又怪。

她坐在床边,双手放在膝盖上,像个准备接受审判的犯人。
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也不知道该做什么。屋子里的空气又闷又重,压得我喘不过气。

我倒了杯水,递给她。

她接过去,手指冰凉。

我坐在桌子旁的板凳上,我们俩就这么隔着几步远的距离,沉默着。

时间一点点过去,煤油灯里的油快要烧干了,火苗开始“滋滋”作响。

我站起身,走到床边。

她浑身一颤,肩膀缩了起来,但没有躲。

我心里叹了口气,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。我是个男人,这是我的妻子。我伸出手,想碰碰她的肩膀,让她别那么紧张。

就在我的手快要碰到她的时候,她突然动了。

她的动作很快,快得让我没反应过来。她把头转向一边,像是要呕吐一样,然后用手飞快地从嘴里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。

那东西被她用舌头顶在上颚,藏了很久,外面裹着一层油纸,已经被口水浸得发软。

她把那个小小的、湿漉漉的纸团,摊开在手心,然后举到我面前,递给了我。

她的眼睛,在那一刻,终于不再是空洞的了。里面有光,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光,混杂着恳求、决绝,还有一丝丝的希望。

我愣住了,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。

我接过那个小纸团,入手温热,还带着她口腔里的气味。

我小心翼翼地展开。

油纸里面,是一张更小的、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。纸很薄,像是某种烟盒纸的内衬。

上面写着一行字。

不是汉字。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,弯弯曲曲的文字。

我抬头看她。

她也正看着我,嘴唇微微颤抖,眼睛里那种复杂的光芒更盛了。她指了指那张纸条,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,然后双手合十,对着我做了一个拜托的动作。

那一瞬间,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
我意识到,我花五 hundred yuan 买来的,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。

我买来了一个巨大的、我完全无法理解的秘密。

这个秘密,就躺在我粗糙的手心里,轻飘飘的,却又重如千斤。

我把纸条重新叠好,揣进贴身的口袋里。

她看着我的动作,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。

那一晚,我让她睡在床上,我自己在地上打了地铺。

我一夜没合眼,脑子里全是那张纸条和她那个眼神。

第二天,我照常去镇上给王老板家打家具。但我心里装着事,一上午就弄坏了两块好木料。

王老板看我心不在焉,问我怎么了。我搪塞说没睡好。

我满脑子想的都是,要去哪儿才能找到人看懂那张纸条上的字。

我们这里是边境,但自从几年前那场仗打完,跟对面的来往就少了。镇上的人,大多也只懂我们这边的土话和一点普通话。

我突然想起一个人。

镇上的卫生院里,有个姓黄的老中医。听说他年轻时在越南那边做过生意,懂那边的话。

我心里有了主意。

下午收工,我没直接回家,绕到了卫生院。

黄医生正在给人抓药,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弥漫在空气里。

我等到他忙完,才凑上去,把那张纸条递给他。

“黄医生,麻烦您给看看,这上面写的啥?”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。

黄医生扶了扶老花镜,接过纸条,凑到灯下。

他只看了一眼,眉头就皱了起来。

他抬头看了看我,眼神变得有些锐利:“这东西,你从哪儿弄来的?”

我心里一紧,含糊道:“一个远房亲戚给的。”

黄医生没再追问,他指着纸条上的字,一字一句地念给我听。他的声音很低,像怕被别人听见。

“寻找,李文。士兵。最后的消息,在凭祥一带。”

我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像被马蜂蜇了。

士兵?凭祥?

这几个词连在一起,像一道闪电,瞬间劈开了我所有的困惑。

我花五百块买来的媳妇,她不是来嫁人的。

她是来找人的。找一个可能在几年前那场战争中失踪的越南士兵。

我拿着那张纸条,走出卫生院的时候,腿都是软的。

晚风吹在脸上,凉飕飕的。我却觉得手心里的纸条烫得吓人。

我该怎么办?

把她送回去?我的五百块钱就打了水漂,我爹的救命钱没了,我还是村里人眼里的光棍。

把她留下?留下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女人,一个随时可能跑掉的女人?更何况,她要找的,还是一个“那边”的士兵。这要是让村里人知道了,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。

我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泥潭,越挣扎,陷得越深。

回到家,她已经做好了饭。一锅稀饭,一碟咸菜。我娘坐在灶台边烧火,看着她的眼神,竟然有了一丝暖意。

“庚子,你回来了。阿梅……我给她取了个名字,她做的饭。”我娘笑着说。

她,阿梅。

她听到我娘叫她,抬头看了我一眼,又迅速低下头去。

我看着她,心里五味杂陈。这个女人,为了找她的亲人,把自己当成货物一样卖掉,一个人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。她的心里,该是藏了多大的苦,多大的勇气?

那一刻,我对她的那点怨气,突然就消散了。

我把那张纸条还给了她。

她接过纸条,看到我并没有愤怒或者厌恶的表情,眼神里充满了意外。

我指了指纸条,然后指了指北边,凭祥的方向。我用手指比划了一个走路的姿势,又指了指她,再指了指我。

我的意思是,我带你去找。

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。可能是因为她眼里的那种绝望和希望交织的光,也可能是我从她身上,看到了自己的影子。

我们都是被生活逼到墙角,不得不拼命挣扎的人。

她看懂了我的意思。

她愣住了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。然后,那双一直空洞或者充满警惕的眼睛里,慢慢地,慢慢地,蓄满了水汽。

她没有哭出声,只是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,砸在满是油污的桌面上。

她站起来,第一次,主动地,对着我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
从那天起,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奇怪的默契。

白天,她在家照顾我爹,帮我娘做家务,学着喂猪、种菜。她学得很快,手脚也麻利,村里的大婶们开始夸我娘有福气,找了个好儿媳。

我娘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。她不知道阿梅心里的秘密,只当她是真的认命,要在这里好好过日子了。

我心里藏着这个秘密,像揣着一团火,既温暖,又煎熬。

我开始为我们的“寻找”做准备。

去凭祥,要路费,要时间。我得攒钱。

我接了更多的木匠活,没日没夜地干。白天在镇上做,晚上回家还在院子里点着煤油灯继续。我的手上磨出了更多的茧子,人也瘦了一圈。

阿梅都看在眼里。

她不说话,但她会把饭菜给我温在锅里,等我收工。会把我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。会在我熬夜干活的时候,给我端来一碗热水。

我们之间的话很少,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上一句。但我觉得,我们比村里任何一对夫妻,都更了解对方。

我们都在为同一个目标努力。

两个月后,我攒了三十块钱。

我觉得差不多了。

我跟我娘说,镇上王老板介绍了一个凭祥的活,工钱高,要去一阵子。我娘信了,还嘱咐我注意安全。

我让阿梅换上了一身朴素的衣服,看起来就像跟我一起出门打工的普通夫妻。

临走前,我爹把我叫到床边,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五块钱,塞到我手里。

“出门在外,别亏了自己,也别亏了人家姑娘。”他哑着嗓子说。

我捏着那五块钱,眼眶发热。

我们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,车上挤满了人,混杂着汗味和家禽的味道。

阿梅紧紧地挨着我坐着,手抓着我的衣角,像个怕被丢掉的孩子。

这是她第一次离我们村子那么远。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和山峦,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不安。

到了县城,我们又转车去凭祥。

凭祥是边境重镇,气氛明显不一样。街上能看到穿着制服的边防战士,人们说话的口音也更复杂。

我们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下。一个晚上,一块五。

房间很小,只有一张床。

晚上,我们俩躺在床上,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。我能听到她紧张的呼吸声。

“别怕。”我轻声说。这是我第一次,用这么温和的语气跟她说话。

她好像听懂了,身体放松了一些。

第二天,我们开始了大海捞针一样的寻找。

我们不知道李文是哪个部队的,也不知道他具体是在哪里失踪的。我们只有一个名字,一个地点。

我们去了当地的民政部门,想打听消息。

工作人员一听我们要找一个越南士兵,脸立刻就沉了下来,把我们当成特务一样盘问了半天,最后不耐烦地把我们赶了出来。

我们不敢再找官方机构。

我们只能在街头巷尾,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。

我编了一个理由,说我有个远房表哥叫李文,当年在这边当兵,后来失去了联系,想找找看。

我们问那些摆摊的大爷,问那些看起来上了年纪的本地人。

大多数人一听,都摇摇头,说不知道。

有的人,眼神会变得很警惕,上下打量我们。

那几天,我们把凭祥的几条主要街道都走了个遍,鞋底都快磨平了。

我带的钱,像流水一样花出去。

阿梅一天比一天沉默,眼里的光,也一天比一天黯淡。

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,心里不是滋味。我开始怀疑,我带她来这里,到底是对是错。

也许,我应该让她就待在村里,忘了过去,安安分分地当我的妻子。

可是,每当看到她拿出那张已经快被摩挲烂了的纸条,用手指一遍遍描摹着上面的字迹时,我就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。

我不能那么自私。

一个星期后,我们身上的钱所剩无几。

那天晚上,我们只买了一个馒头,分着吃了。

躺在小旅馆的床上,我问她:“还要继续找吗?”

她沉默了很久,然后,轻轻地点了点头。

我叹了口气,说:“好,明天我们去郊外的村子问问。打仗的时候,那边离得最近。”

第二天,我们徒步走了十几里路,到了一个叫“友谊关”附近的村子。

村子很破败,很多房子墙上还有当年留下的弹孔。

我们找了个村口的老人,我又重复了一遍我那个关于“远房表告”的说辞。

老人听完,眯着眼睛想了很久。

“姓李的兵……好像有点印象。”老人说,“那年打得最厉害的时候,我们村里住了不少部队。后来,也抓了不少俘虏。”

俘虏。

这个词,像一根针,扎进我和阿梅的心里。

“大爷,那……那些俘虏后来去哪儿了?”我小心翼翼地问。

“一部分送走了,一部分……就在附近的农场里干活。后来,听说病死了不少。”老人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山坡,“那边,以前就是个临时的劳改农场。”

我的心沉了下去。

我看了阿梅一眼,她的脸已经白得像纸。

我们谢过老人,往那片山坡走去。

山坡上长满了荒草,风一吹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。

我们找到了那个所谓的“农场”旧址,只剩下几排破败的营房。

一个在附近放牛的汉子告诉我们,这里早就废弃了。当年死在里面的俘虏,就埋在后面的山坳里,连个碑都没有。

阿梅听到这里,腿一软,差点摔倒。我赶紧扶住她。

她的身体在发抖,抖得厉害。

我扶着她,一步一步,走向那个山坳。

山坳里,果然有十几个隆起的小土包,杂草丛生,看起来已经很多年没人来过了。

阿...梅...

她挣开我的手,踉踉跄跄地扑过去,跪倒在那些土包前。

她没有哭,也没有喊。

她只是伸出手,一寸一寸地抚摸着那些冰冷的泥土,就像在抚摸亲人的脸颊。

她的嘴里,开始用我听不懂的语言,低低地,一遍又一遍地,念着那个名字。

“李文……李文……”

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,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
那一刻,我觉得她像一尊石像,一尊被悲伤凝固的石像。

所有的希望,都在这里,被埋进了这片荒草萋萋的土地里。

我不知道我们在那个山坳里待了多久。

天色完全黑了下来,山里的风很冷。

阿梅还跪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
我走过去,脱下自己的外衣,披在她身上。

“我们……回家吧。”我说。

她没有反应。

我蹲下来,看着她。她的脸上没有眼泪,但她的眼睛,比我们村口那口枯井,还要空,还要深。

我知道,支撑她活下去的那根弦,断了。

我心里堵得难受。我费尽心力,带她来寻找希望,最后却亲手把她带到了绝望的尽头。

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。任何语言,在这样的死寂面前,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
我只能陪着她,静静地,在这片埋葬了她所有念想的土地上,坐了一夜。

第二天一早,我把她从地上拉起来。她的身体僵硬冰冷,像一块木头。

我们踏上了回家的路。

回去的路上,她一句话也没说,一个东西也没吃。她只是靠着车窗,看着外面,眼神空洞,仿佛灵魂已经留在了那个山坳里。

回到村里,我娘看到我们俩的样子,吓了一跳。

“这是怎么了?在外面受了什么苦?”

我不知道怎么解释,只能说:“没事,就是累着了。”

阿梅回到家,就像变了一个人。

她不再干活,不再说话,整天就坐在门口的石阶上,望着远处的大山发呆。

有时候,一坐就是一天。

给她饭,她不吃。跟她说话,她不理。

村里人开始说闲话了。

“梁庚家那个媳,是不是傻了?”

“我看像丢了魂。”

“花五百块钱,买回来一个傻子,梁庚这下亏大了。”

这些话,像刀子一样,一句一句割在我的心上。

我娘急得直掉眼泪,天天求神拜佛。

我爹的病,也因为操心,更重了。

我们家,一下子从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起色,又跌回了冰窖里。

我心里烦躁,却又无处发泄。

我试着跟阿梅沟通。我把她拉进屋,指着我爹的病床,指着我娘发愁的脸,指着家里空空如也的米缸。

我想告诉她,日子还要过下去,我们不能就这么垮了。

她看着我,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。

然后,她慢慢地,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条,递给我。

接着,她指了指门外,又指了指自己,做了一个走路的姿势。

我明白了。

她想走。

她觉得,她哥哥死了,她留在这里,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。她是个累赘。

那一刻,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。

是愤怒吗?我为你花了那么多钱,费了那么多心思,你现在说走就走?

是委屈吗?我到底图什么?

可看着她那张毫无生气的脸,我所有的愤怒和委屈,都变成了心疼。

我拿过那张纸条,走到煤油灯前。

火苗“呼”地一下,舔上了纸条的边缘。

阿梅的眼睛猛地睁大了。她冲过来,想抢回那张纸条。

但我没让她得逞。

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张承载了她所有希望和过去的纸条,在火光中,一点点变成灰烬。

“过去了。”我对她说,声音沙哑,“都过去了。”

她愣愣地看着我手里的那点灰烬,然后,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,瘫坐在地上。

这一次,她终于哭了。

不是无声的流泪,而是放声大哭。

她把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痛苦、绝望、委屈,全都哭了出去。哭声撕心裂肺,像一头受伤的小兽。

我娘和我妹妹闻声跑进来,看到这场面,都吓坏了。

我没有解释,只是走过去,蹲在她身边,笨拙地拍着她的背。

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。

烧掉那张纸条,就像是强行斩断了她的过去。这很残忍。

但我也知道,如果她一直抱着那个念想,她就永远走不出来。

她哭了很久很久,直到哭得没了力气,在我怀里睡了过去。

我把她抱到床上,给她盖好被子。

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,我心里做了一个决定。

不管以后怎么样,只要她不走,我就养她一辈子。

哪怕她真的傻了,疯了,我也认了。

从那天起,我不再逼她做什么。

她想发呆,就让她发呆。她不想吃饭,我就把饭放在她手边,等她什么时候想吃了再吃。

我像往常一样,天不亮就出门干活,天黑了才回家。

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我的木工活里。我做的家具,越来越好,找我的人也越来越多。

家里的日子,靠着我一个人,一点一点地,又撑了起来。

我娘看着我,总是唉声叹气,说我命苦。

我却不觉得。

每天晚上,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,看到屋里那盏为我留着的昏黄的煤油灯,看到阿梅那个安静地坐在灯下的身影,我就觉得,这个家,还在。

这就够了。

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。

秋天的时候,我爹的身体越来越差。

我知道,他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了。

一天晚上,他把我叫到床前。

“庚子,爹对不住你。”他拉着我的手,气若游丝,“让你受苦了。”

我摇摇头,说:“爹,别这么说。”

“那个姑娘……是个好姑娘。”他看着门口的方向,“别……别亏待了她。”

我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
几天后,我爹走了。

家里办丧事,忙得人仰马脚。

村里人来来往往,看着坐在角落里,依旧不言不语的阿梅,都摇着头,投来同情的目光。

出殡那天,按照规矩,长子要捧着灵位,长媳要跟在后面。

我捧着我爹的灵位,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。

我以为,阿梅不会跟来。

可是,当我走出院门的时候,我一回头,却看到她默默地跟在了我身后。

她穿着一身白色的孝衣,那是她自己找出来换上的。

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脸上也没有了往日的麻木。她的眼睛红红的,看着我手里的灵位,眼神里,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,庄重的悲伤。

她就那么一步一步,稳稳地,跟在我身后,走完了那段长长的山路。

那一刻,村里所有异样的眼光,都消失了。

在我心里,她不再是那个我花钱买来的女人,也不是那个一心只想寻找亲人的异乡人。

她是我梁庚的妻子。

是我爹临终前,都还惦念着的儿媳妇。

是这个家,真正的一份子。

我爹下葬后,阿梅像是突然活了过来。

她开始主动做家务,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。

她开始学着跟我娘和我妹妹说话。虽然只是几个简单的词,但她很努力地在学。

她甚至开始尝试着笑了。

那是一个傍晚,我收工回家,看到我妹妹正在院子里教她翻花绳。

她笨拙地学着,手指缠在一起,把自己都逗乐了。

她笑起来的样子,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,眼睛弯弯的,像天上的月牙。

我站在院门口,看着那样的她,突然觉得,我们家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活的石榴树,好像,要开花了。

日子,就像村口那条小河,安静地,缓缓地流淌。

转眼,到了第二年春天。

地里的油菜花开了,一片金黄。

阿梅开始跟着我娘下地干活。她很能吃苦,什么农活都抢着干。

村里人对她的看法,也彻底变了。大家都说,梁庚有福气,娶了个能干的媳妇。

只有我知道,她不是能干,她只是想用这种方式,让自己忙起来,让自己不去想那些过去的事。

她也想,真正地,融入这个家。

我们的交流,也多了起来。

有时候,晚上我们会一起坐在院子里。

她会指着天上的星星,用她那不标准的汉语,告诉我,在她家乡,人们管那颗最亮的星星叫什么。

我也会跟她说我小时候的故事,说我怎么学做木匠,说我爹以前身体好的时候,是多么有力的一个人。

我们聊的,都是些很琐碎的事情。

但我们都知道,我们在努力地,用这些琐碎,把我们两个人的生命,编织在一起。

一天晚上,她给我端来洗脚水。

我看着她蹲在我面前,用她那双已经变得粗糙的手,仔细地搓洗我的脚。

水很热,暖意从脚底,一直传到心里。

“阿梅。”我叫了她一声。

她抬起头,看着我,“嗯?”

“谢谢你。”我说。

她愣了一下,然后笑了,还是那两个浅浅的梨涡。

“你,也是。”她说。

我知道她想说什么。

她想说,谢谢我,没有在她最绝望的时候,抛弃她。

那一晚,我没有再睡地铺。

我躺在她身边,握住她的手。

她的手,很暖。

我感觉,我那颗漂泊了二十九年的心,终于,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。

生活,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心近了,就变得一帆风顺。

家里的日子,依然很清苦。

我娘的身体,也一天不如一天。

但我们俩,却觉得很有奔头。

我更加拼命地干活,想多攒点钱,把家里的泥瓦房翻新一下。

阿梅开始学着养鸡,养兔子,想给家里添点进项。

我们的日子,就像一棵慢慢生长的小树,虽然不快,但每天,都在努力地,向上伸展。

1987年的夏天,阿梅怀孕了。

当我从镇上的医生那里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,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。

我骑着自行车,一路飞奔回家,像个孩子一样。

我冲进院子,抱起正在喂鸡的阿梅,转了好几个圈。

“阿梅,我们有孩子了!我要当爹了!”

她被我转得头晕,靠在我怀里,又笑又捶我。

我娘和我妹妹也高兴得不得了。我们家,好久没有这么大的喜事了。

那段时间,阿梅成了家里的宝贝。

我什么活都不让她干,我娘把所有好吃的,都留给她。

她的肚子,一天天大了起来。

她常常会抚摸着自己的肚子,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,温柔又满足的光。

我知道,她心里的那个空洞,正在被一个新的生命,一点点地填满。

她正在这片土地上,扎下新的根。

第二年春天,我们的儿子出生了。

是个七斤重的大胖小子,哭声洪亮。

我抱着那个软软的小生命,手都在抖。

我当爹了。

我梁庚,有后了。

我看着躺在床上,脸色苍白,却满眼笑意的阿梅,我觉得,我是这个世界上,最富足的人。

我给她取名叫梁念。

我希望他,能永远记住我们这份来之不易的缘分和生活。

也希望阿梅,能有一个新的念想。

有了孩子,我们的家,才算真正完整了。

家里每天都充满了孩子的哭声和笑声,热闹,又充满了烟火气。

阿梅的话,也越来越多了。她学会了我们这里的方言,能和村里的婶子大娘们,坐在一起,聊家常了。

她会抱着念儿,教他说“爹”,教他说“娘”。

看着他们母子俩,我常常会觉得,眼前的一切,美好得像一场梦。

我常常会想起,我花五百块钱,把她“买”回来的那个下午。

如果,那天晚上,我没有选择相信她,没有选择帮她。

如果,在她最绝望的时候,我选择了放弃她。

那么,我今天拥有的一切,都将不复存在。

我庆幸,我当时,做出了那个最艰难,也最正确的选择。

我用五百块钱,买来的不是一个妻子。

我买来的是一个机会。

一个让我学会如何去爱,如何去承担,如何去守护一个家的机会。

而阿梅,她失去了一个亲人,却在这里,找到了一个新的家。

我们都是命运的弃儿,却在彼此的生命里,找到了救赎。

时间过得很快,念儿会走路了,会跑了。

他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,“爹,爹”地叫。

阿梅的脸上,再也看不到一丝过去的阴霾。她的笑容,像我们家院子里,那棵终于结满了果实的石榴树,饱满,又甜蜜。

有时候,我也会问她,还想不想家。

她会沉默一下,然后摇摇头,指着我和念儿,说:“这里,就是家。”

我知道,她心里,永远会有一个角落,留给那个叫李文的哥哥,留给那片她再也回不去的故土。

但我也知道,她生命里更多的空间,已经被我们,被这个家,被未来的日子,填得满满的。

1990年,我用这些年攒下的钱,把家里的泥瓦房,翻新成了砖瓦房。

搬进新家的那天,我们请了村里人吃饭。

大家看着我们宽敞明亮的新房子,看着活泼可爱的念儿,看着满脸幸福的阿梅,都说,我梁庚,是苦尽甘来了。

我端起酒杯,敬大家,也敬我身边的阿梅。

我看着她,她也正看着我。

我们什么都没说,但我们都懂。

我们这一路走来,有多不容易。

我们用善良,用坚韧,用彼此的守护,硬生生地,把一个看似无解的死局,走成了一条充满希望的活路。

晚上,念儿睡着了。

我和阿梅坐在新房子的院子里,看月亮。

月光很好,把整个院子都照得亮堂堂的。

“庚子,”她突然开口,“如果……如果我哥还活着,你会让我走吗?”

我愣了一下,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。

我看着她的眼睛,那里面,没有试探,只有一丝丝的好奇。

我想了很久,然后,我握住她的手,认真地对她说:

“我会带上念儿,跟你一起走。去找他,告诉他,你在这里,有了一个家。”

她笑了,眼眶却红了。

她把头,轻轻地,靠在了我的肩膀上。

我知道,从这一刻起,我们之间,再也没有任何秘密,再也没有任何隔阂。

我们的心,真正地,连在了一起。

我们是夫妻,是亲人,是彼此生命中,最无可替代的那个人。

而这一切,都源于1985年的那个决定,那张从她嘴里掏出的,改变了我们一生的纸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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