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离世后的人生转折
"周淑華,她把钱都给你存着呢,一分不少。"舅舅把那张泛黄的存折递给我,眼神复杂。
我愣在原地,手指微微颤抖,那熟悉却陌生的字迹让我一时语塞。
那年,我才十四岁,父亲因肺病骤然离世。那是一九七八年的深秋,大院里的柿子树叶黄了一半,父亲却再也看不到它们完全变红的样子。
"咳咳——"父亲最后一次咳血时,我正在做数学作业。屋外传来母亲的哭喊声,我的铅笔尖断了,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黑痕。
那道黑痕,像是把我的人生也划成了两半。
葬礼上,雨下得很大。穿着灰色中山装的父亲躺在简陋的棺材里,脸色比木板还要苍白。姑姑周淑華红着眼圈,手里攥着一方已经湿透的手帕,对母亲说:"大嫂,你放心去南方打工,小明我来照顾。"
母亲哭得几乎晕厥,只能勉强点头。那时南方刚开始改革开放,听说深圳特区的工厂正缺人手,一个月能赚四十多块钱,比县城工资高出一倍不止。
可出乎意料的是,葬礼后第三天,我被安排到了舅舅李德才家。
"你姑姑家条件太差,还要照顾奶奶,你去舅舅家住吧。"母亲收拾着我的铺盖卷,眼睛肿得像桃子。
舅舅家在县城西边的老街,一座带天井的老房子,住着舅舅一家五口。舅妈王淑英是纺织厂的工人,两个表哥都在上学,还有个年迈的姥爷整日坐在院子里晒太阳。
我被安排在狭小的北屋,铺盖是父亲留下的旧棉被,散发着淡淡的药味。每晚入睡前,我都会把脸埋进棉被里,仿佛这样就能闻到父亲的气息。
"小明,去食堂打两斤米回来。"舅妈递给我一个搪瓷缸和几张粮票。那时候虽然粮食放开了,但县城里还是习惯用粮票,一个月定量十七斤大米。
我接过粮票,心里忐忑。自从来到舅舅家,我就成了家里的额外负担。
那时县城刚刚兴起"读书改变命运"的风潮。《光明日报》整版刊登高考状元的消息,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。电线杆上贴着各种补习班的广告,《参考消息》成了紧俏货。
"好好读书,考上大学,日子就好过了。"舅舅常这么对我说,手里的《人民日报》散发着油墨的香气。
我埋头苦读,希望不辜负父亲的期望。可每月的学费和生活费,总是舅舅默默承担,姑姑一次也没来看过我,更别提资助了。
"姑姑是不是把我忘了?"我曾小声问舅妈。
舅妈搓着洗衣板上的衬衫,叹了口气:"你姑姑也不容易,照顾你奶奶已经累得够呛了。"
奶奶住在乡下,据说自从爷爷去世后就瘫痪在床。姑姑是县棉纺厂的女工,为了照顾奶奶,申请调到了乡下的小纺织站。
每月的十五号是发工资的日子,母亲会从南方寄来四十块钱。那薄薄的汇款单总让我心生愧疚,知道那是母亲省吃俭用攒下的血汗钱。
"小明,这是你的生活费。"舅舅每次都会从中取出二十块递给我,剩下的交给舅妈买米下饭。
二十块钱勉强够用,但远不够支付学校的活动费、参考书和冬季的煤炭费。每到月底,我总是窘迫不已,不敢告诉舅舅。
有一次,班里组织去电影院看《小花》,每人五毛钱。我蹲在墙角,看同学们欢呼着排队买票。
"郑小明,你怎么不去?"班主任李老师问。
"我、我肚子有点疼。"我低着头说谎。
那天晚上,舅舅递给我一个信封:"听李老师说,明天还有一场电影,这是票钱。"
信封里有整整一块钱,够买票还能买根冰棍。我知道,这是舅舅从烟钱里省下来的。
母亲的来信越来越少,听说深圳的工厂加班很多,有时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。我懂事地不去打扰她,只在每月收到汇款单时,在心里默默道谢。
初中毕业那年,全县掀起高考热。邓小平同志刚刚恢复了高考制度,人们都说"知识改变命运"。县一中成了香饽饽,每个班都挤满了学生。
"小明,你一定要考上一中。"舅舅说,手上的茧比以前更厚了。他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,每天扛水泥袋,一天下来满身灰尘。
我拼命学习,终于考进了县一中重点班。新学期需要交一百二十元学费,这几乎是舅舅一个月的工资。
"钱的事你别操心,好好读书就是了。"舅舅嘴上说着不在意,眉头却紧锁。
那段日子,舅舅开始接夜班,天不亮出门,半夜才回。我知道他是为了多赚些钱贴补家用。舅妈也开始在街边摆小摊,卖一些自制的豆腐脑和油条。
"你舅舅舅妈真是善良,这么照顾你。"邻居王大娘感叹道,"你那姑姑倒好,一分钱不出,连面都不露。"
我心里不是滋味,但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高中的功课很重,我每天早出晚归。一年级寒假前,班主任找我谈话:"小明,你的成绩很好,但最近有点下滑,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?"
我摇摇头,不敢说出实情。其实是舅舅最近病了,医药费花了不少,我不得不减少买参考书的开销。
冬天来得格外冷。那年县城下了五十年不遇的大雪,室外温度降到了零下十几度。宿舍里没有暖气,我们只能靠厚棉被和热水袋取暖。
有天晚上,自习到十点多,我冒着大雪回家。院子里一片漆黑,只有北屋透出微弱的灯光。
我轻手轻脚地推开门,看见舅舅在昏黄的煤油灯下,正小心翼翼地给我那件破旧的校服打补丁。
他粗糙的手指夹着细针,额头上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烁。针线穿过布料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"你回来了?"舅舅抬头,急忙把校服藏到身后,"吃饭了没?锅里还有粥。"
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,转身走出屋子,在院子里的雪地上站了许久,泪水在脸上结成了冰。
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校服,我一直穿到高考。同学们都有新衣服,只有我的校服洗得发白,袖口磨得起了毛边。但我从不嫌弃,因为知道每一针每一线都是舅舅的心血。
"姑父,姑姑为什么不管我?"有一次放学路上遇到姑父,我忍不住问道。
姑父摘下草帽,擦了擦额头的汗:"你姑姑有她的难处,别多想,好好读书。"
高中三年,功课越来越紧。我拼命学习,常常熬到深夜。舅舅怕影响我,把北屋腾出来专门给我用,自己和舅妈挤在杂物间里睡。
"小明要考大学,得有个好环境。"舅舅理直气壮地说,不容家人反对。
我知道,舅舅把自己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。他初中没毕业就辍学打工,一辈子没走出过这座小县城。
"考上北京,去天安门看看,替我看看升旗仪式。"舅舅常这么说,眼里闪烁着憧憬的光。
高考前的一个月,我每天只睡四个小时,其余时间都在刷题。舅妈特意去市场买了人参,给我炖鸡汤补身体。
"别太拼命,身体要紧。"舅妈心疼地说,"你看你,都瘦成什么样了。"
就在高考前夕,我收到了姑姑的一封信。信封上的邮戳已经模糊,像是在邮局放了很久。
拆开信封,里面只有寥寥数语:"小明,好好考,姑姑等你的好消息。身体要紧,别太累。"
七年来第一次联系,却只有这么冷淡的几句话。我心里五味杂陈,把信塞进书桌抽屉,继续埋头苦读。
高考那三天,天气格外闷热。考场里的电扇呼呼转动,吹散了一室的汗味和紧张情绪。
"铃——"随着最后一科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,我长舒一口气,把笔放下,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。
走出考场,穿过拥挤的人群,我忽然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在校门口。
那是许久未见的姑姑。
她比记忆中瘦了许多,原本浓密的黑发已经夹杂着不少白丝,眼角的皱纹像刻痕一样深。穿着一身褪色的蓝色工装,站在树荫下,手里攥着一个布包,局促不安地张望着。
"姑姑?"我不确定地叫道。
她转过头,眼睛一亮:"小明?"
我点点头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。七年的隔阂如同一堵无形的墙,横亘在我们之间。
"考得怎么样?"她问,声音有些颤抖。
"应该能上大学。"我说,努力保持平静。
姑姑的眼眶红了,但她很快低下头,从褪色的布包里掏出一个信封:"这是你父亲的遗产,我一直替你保管着。"
我愣住了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拆开信封,里面是一张存折,上面的金额让我震惊。足足有三千多元,相当于普通工人七八年的工资总和。
"这是你父亲留下的教育金,还有这些年我每月攒下的一点心意。"姑姑轻声说,声音里带着哽咽,"你爸临走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学业,他说你一定能有出息。"
我盯着存折上的数字,突然明白了什么。
"我一直在乡下照顾你奶奶,实在分不开身。奶奶瘫痪在床,需要人时时照料。我怕打扰你学习,就托你舅舅照顾你。"姑姑的声音越来越低,"我每个月都把钱寄给你舅舅,说是等你高考完再告诉你……"
我猛地抬起头:"每个月?"
姑姑点点头:"是啊,每月二十元,七年了,一分没少。"
我的脑子"嗡"的一声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炸开了。
舅舅从没告诉过我姑姑寄钱的事,这些年他一直说母亲的汇款勉强够用,让我安心学习。那二十块生活费,原来是姑姑的心意。
"你舅舅说,如果你知道这钱是我寄的,可能会分心,不如等你考完再说。"姑姑解释道,眼神中带着歉意,"我这些年一直在乡下,照顾瘫痪的奶奶,自己省吃俭用,却把能攒下的每一分钱都存了起来。"
我忽然想起那个冬夜,舅舅在灯下为我缝补校服的场景。他从不向我提及姑姑的付出,只是默默承担起照顾我的责任。
"走,回家吧,你舅舅他们在等你。"姑姑拉着我的手,像是要把七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。
回家的路上,我们路过一家照相馆。橱窗里展示着各种合影照片,有全家福,有同学毕业照。
"要不,我们拍张照吧?"姑姑突然提议,"你高考结束了,也算是人生的一个纪念。"
我点点头,跟她走进照相馆。
"来,看镜头,笑一笑。"摄影师调整着相机,指挥我们摆姿势。
"咔嚓"一声,定格了我和姑姑七年来的第一张合影。照片洗出来时,我发现姑姑的眼角有泪光,而我的笑容有些僵硬。
那张照片,我一直珍藏至今。
回到家,舅舅和舅妈已经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,甚至还买了半斤猪肉,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,这已经是难得的奢侈。
"小明回来了!考得怎么样?"舅妈热情地招呼着,脸上的笑容像花儿一样绽放。
我看向舅舅,他正和姑姑站在一起,两人说着什么。姑姑递给了他一个信封,应该是那份存折。
晚饭时,气氛有些沉默。我想问舅舅关于姑姑寄钱的事,但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"小明,这些年辛苦你了。"姑姑突然开口,打破了沉默,"我一直想来看你,但奶奶离不开人。"
"嗯,我理解。"我低头喝汤,不敢直视她的眼睛。
"你舅舅把你照顾得很好,比我强多了。"姑姑自嘲地笑了笑,"我这个做姑姑的,实在是不称职。"
"姐,你别这么说。"舅舅放下碗筷,"咱们一家人,不说两家话。小明是咱们共同的骨肉,照顾他是应该的。"
我忽然明白,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,亲情并非都表现在朝夕相处,有时是各尽其责的默默付出。舅舅的补丁、姑姑的存折,都是爱的不同表达方式。
那晚,我失眠了。躺在北屋的床上,看着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,思绪万千。
我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:"人活一辈子,亏不得家里人。"当时我不明白,现在似乎有些领悟了。
原来,家人之间的爱,有时并不直白,而是藏在一针一线、一分一厘的细微处。
第二天一早,舅舅叫我过去,神情严肃。
"小明,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。"他递给我一个布包,"这是你父亲的手表,当年他临走时托我保管的,说等你高考完给你。"
那是一块上海牌手表,表面已经有些磨损,但还能走时。这是父亲唯一值钱的东西,当年还是结婚时母亲送的礼物。
"他说,希望你将来有出息,不要像他一样碌碌无为。"舅舅的声音有些哽咽,"你父亲是个好人,就是命不好。"
我接过手表,戴在手腕上。虽然有些大,但感觉父亲仿佛就在身边。
"还有,关于你姑姑的事..."舅舅欲言又止。
我打断他:"我都知道了,姑姑告诉我了。"
舅舅神色一松:"那就好。你姑姑这些年不容易,照顾你奶奶已经精疲力尽了。她每月寄钱来,我想着先攒着给你上大学用。没想到你这么争气,考得这么好,估计能拿奖学金了。"
我鼻子一酸,问出了憋了一晚上的问题:"那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?"
"告诉你什么?"舅舅反问。
"告诉我姑姑一直在资助我啊!"我有些激动。
舅舅叹了口气:"那有什么好说的?你姑姑尽她的本分,我尽我的本分。你好好学习才是正经事。再说了..."他顿了顿,"我怕你知道了,反而会有负担,影响学习。"
我沉默了。舅舅的话很朴实,但字字戳中我的心窝。
"你姑姑不容易,你奶奶瘫痪在床,全靠她一个人照料。乡下条件差,夏天蚊子多,冬天冷得直打哆嗦。她一个女人,硬是撑了下来。"舅舅说着,眼圈红了,"我这个做弟弟的,有时候都自愧不如。"
我从没想过,在我埋头读书的这七年,姑姑在乡下过着怎样艰难的生活。而舅舅,表面不动声色,心里却装着所有人。
高考成绩公布那天,我如愿考上了北京的大学。全家人都乐开了花,舅妈特意去市场买了一只鸡,炖了一大锅香喷喷的鸡汤。
"这孩子有出息!"邻居们纷纷过来道贺,有人甚至说要托我帮忙给孩子补课。
姑姑专程从乡下赶来,带着一篮子自家种的蔬菜和几个土鸡蛋。看到榜上有名的通知书,她眼中闪烁着自豪的泪光。
"你爸若是知道,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。"姑姑说,声音颤抖。
那一刻,我忽然明白,人生如路,父亲离去只是一个转折,而非终点。在亲人的守护下,我即将踏上新的征程。
临行前一晚,我独自一人来到父亲的坟前。秋风瑟瑟,吹动坟头的野草。我把录取通知书放在石碑前,轻声说:"爸,我考上了,您放心吧。"
风忽然大了,吹散了我的话语,也吹干了眼角的泪水。
站在北京车站的站台上,我远远望着送行的舅舅、舅妈和姑姑,心中百感交集。
火车缓缓启动,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,最后消失在视野中。我掏出姑姑给我的那张存折,轻轻摩挲着,仿佛能从中感受到这七年来所有的爱与牵挂。
人生路漫漫,有爱相伴,再远的路也不觉得孤单。带着父亲的期望、舅舅的关爱和姑姑的牵挂,我将勇敢前行,不负众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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