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酷暑,安和市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焦灼的味道。
林家的晚饭桌上,气氛却热烈得像要过年。
丈夫林建业喝了点酒,满面红光,一个劲儿地给女儿林晓晓夹着红烧肉:
“来,晓晓,多吃点!考完了就彻底解放了!625分,我的乖女儿,你可真给爸长脸!”
林晓晓扒着饭,眼睛笑得像月牙儿,嘴里却谦虚着:
“哎呀爸,就是一个普通一本,离我的目标还差一点呢。”
“不差不差!在爸心里,我女儿就是最棒的!”
坐在一旁的刘静雯看着丈夫和女儿,脸上也挂着温柔的笑意,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。
她今天特意多做了两个菜,这一个月来,女儿悬着的心,也终于能放下了。
为了陪女儿一起熬过高考这道坎,45岁的她,也跟着报名,每天一起复习,一起进考场,成了考点外一道独特的风景线。

“妈,快查查你的!”
林晓晓忽然来了兴致,把手机推到刘静雯面前:
“我俩还打赌呢,看你能不能上专科线。”
林建业在一旁打趣:
“你妈能认识那几个字就不错了,二十多年没摸过课本了,就图个参与感。”
刘静雯拗不过女儿的撒娇,笑着摇摇头,接过了手机。
她对自己的分数没什么期待,纯粹是为了给女儿一个“战友”般的陪伴。
她有些生疏地点开查分系统,输入自己那串早已生锈的身份证号和准考证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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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行加粗的黑色数字,像一枚惊雷,在小小的饭桌上轰然炸响。
语文:131,数学:145,外语:142,综合:275。
总分:693。
饭桌上的喧闹声戛然而止。
林建业夹着肉的筷子停在半空,嘴巴半张着,脸上的醉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林晓晓的眼睛一点点睁大,死死地盯着那个数字,仿佛不认识一样。
她使劲揉了揉眼睛,又凑近了看,屏幕上的“693”三个数字,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她眼睛生疼。
“妈……”
她的声音都在发抖:
“这……这是你的?”
整个安和市,今年能上690分的,也屈指可数!
清华北大,都触手可及!
刘静雯自己也懵了,她呆呆地看着那个分数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那些深夜里苦读的古诗文,那些反复推演的数学公式,在她看来不过是打发时间和陪伴女儿的方式,却未曾想过会结出这样惊世骇俗的果实。
就在一家三口被这巨大的惊喜砸得晕头转向时,刘静雯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。
是个陌生的南方区号。
她下意识地接通,开了免提。
“您好,请问是安和市的刘静雯女士吗?”
电话那头,是一个声音沉稳、带着浓浓书卷气的男人。
“啊……是,我是。”
刘静雯紧张地回答。
“刘女士您好,我是南京大学招生办的周老师。首先恭喜您,在今年的高考中取得了693分的优异成绩!我们招生组代表学校,正式向您发出邀请,希望您能优先考虑我们南大。”
南京大学!
林建业和林晓晓激动得差点跳起来!
“谢谢,谢谢周老师!我们……我们会认真考虑的!”
刘静雯语无伦次地回应着,心脏狂跳不止。
“好的。”
电话那头的周老师顿了顿,语气里忽然多了一丝疑惑,他接着说出了一句让整个屋子瞬间冰冻的话:
“是这样的,刘女士。我们在核对您的档案时,系统提示了一个非常特殊的情况。我们动用了历史档案库进行了二次核查,发现……在1998年的录取名单上,就有您的名字。档案显示,您当年以高分被我们南京大学中文系录取了。”
周老师的声音,通过免提,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客厅里,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小锤,凿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“刘女士,我们只是想确认一下,档案无误的话……您当年,为什么被录取了,却没有去报到呢?”
“啪嗒”一声。
手机从刘静雯的手中滑落,重重地摔在地板上,屏幕瞬间碎裂开来,像她此刻那颗四分五裂的心。
02
二十七年前的旧事,像一头沉睡的猛兽,被这一个电话粗暴地惊醒,张开了血盆大口,要将她整个人吞噬。
刘静雯今年四十五岁,在一家超市做理货员,每天的工作就是把成箱的饮料、零食、大米、面粉搬上货架。
这份工作又累又枯燥,但胜在稳定,能让她准时下班,回家给丈夫女儿做上一口热饭。
没有人知道,这个每天穿着蓝色工作服,默默在货架间穿梭的女人,曾经是十里八乡都出了名的才女。
决定陪女儿一起高考,起初只是一个玩笑。
那天晚饭,晓晓因为一次模拟考失利,趴在桌上掉眼泪,觉得前途一片灰暗。
林建业笨嘴拙舌地安慰了半天,也说不出个所以然。
刘静雯默默地给女儿盛了一碗鸡汤,平静地说:
“别怕,妈妈陪你一起考。”
晓晓和建业都当她是在开玩笑,可第二天,刘静雯就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旧皮箱,里面全是她高中时的课本和笔记。
书页已经泛黄发脆,但里面的字迹娟秀工整,密密麻麻的批注和错题分析,记录着一个少女曾经的勤奋与梦想。
从那天起,她真的成了一个“高四生”。
白天在超市累得腰酸背痛,晚上回家,她就着厨房昏黄的灯光,陪着女儿一起做题。
晓晓遇到解不出的数学题,烦躁地把笔一扔,她拿过来,戴上老花镜,用最“笨”的办法,一步步演算,最后竟然也能推导出正确答案。
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聪慧,并未被岁月完全磨蚀。
她对自己很“抠门”。
去菜市场买菜,她会为了一毛钱的差价,跟菜贩子磨上好半天。
林建业看不下去,偷偷往她钱包里塞钱,让她别那么节省。
可她总说:
“晓晓上大学,哪哪都是钱。咱们省一点,孩子就能过得好一点。”
她把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每一分钱,都存进一张单独的银行卡里,那是给女儿准备的学费。
但她对别人,却又很大方。
邻居家的小孩上初中,功课跟不上,家长急得团团转。
刘静雯知道了,就让孩子每天放学后来家里,她不收费,义务给人补习。
看着孩子成绩一点点进步,邻居感激不尽,拉着她的手说:
“静雯啊,你真是个好人,你要是当年能去当老师,肯定是个顶好的老师!”
每当这时,刘静雯只是笑笑,笑容里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苦涩。
是啊,当老师,曾是她最大的梦想。
丈夫林建业是个粗人,在工地上干体力活,但他心疼妻子。
无数个深夜,他睡得迷迷糊糊醒来,总能看到书房里那盏孤灯还亮着。
他会起身,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,给妻子冲一杯热牛奶,再用红花油给她揉搓因为久坐而僵硬的肩膀,嘴里嘟囔着:
“一把年纪了,跟孩子较什么劲。考不上又没人笑话你。”
刘静雯从不解释什么。
她只是默默地享受着丈夫这份笨拙的温柔,然后继续埋头于书山题海。
她不是在较劲,她只是想离那个被自己埋葬了二十七年的梦想,再近一点,哪怕只是再看一眼。
她以为,这件事会永远烂在心里,成为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。
03
南大那个电话,像一把钥匙,捅开了尘封的潘多拉魔盒,把刘静雯平静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。
从那天起,家里的气氛就变得异常诡异。
喜悦荡然无存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、令人窒息的压抑。
林建业不再喝酒,也不再开玩笑,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香烟,眉头拧成一个疙瘩,时不时地用一种探究的、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妻子。
他们做了二十年夫妻,他第一次发现,自己对枕边人一无所知。
最大的困扰,来自女儿林晓晓。
这孩子正处在世界观形成的关键时期,母亲身上发生的这件事,对她造成了巨大的冲击。
她不再关心自己的录取通知书,整天缠着刘静雯,刨根问底:
“妈,到底是怎么回事?你为什么骗我们?你明明那么厉害,为什么要去超市当理货员?那个南京大学,你为什么不去上?”
一连串的“为什么”,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刘静雯心上。
她能怎么说?
她无法解释。
她的嘴像被胶水粘住了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,只能一遍遍地重复:
“晓晓,别问了,都过去了。”
这种回避的态度,更加深了家人的疑虑和痛苦。
家庭的经济状况也在这时亮起了红灯。
林建业所在的工地,因为开发商资金链断裂,项目停工了。
他没拿到上个月的工钱,还面临着失业的风险。
原本指着这笔钱给晓晓交学费,现在也成了泡影。
饭桌上,夫妻俩相对无言,一碗白粥,一碟咸菜,日子仿佛一下子退回到了最艰难的时候。
压垮骆驼的,往往是最后一根稻草。
一天下午,刘静雯在整理旧物时,晓晓无意间翻出了一个旧相册。
在相册的最后一页,夹着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。
照片上,是两个梳着麻花辫的少女,亲密地搂在一起,笑得灿烂又无邪。
其中一个,是年轻时的刘静雯,而另一个,眉眼间和她有七八分相似,笑容更加明艳张扬。
“妈,这是谁啊?你姐姐吗?我怎么从来没见过,也从来没听你提起过?”
晓晓举着照片,好奇地问。
刘静雯的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。
她像是被烫到一样,一把夺过照片,动作快得甚至有些粗暴。
“不是什么人,就是一个……一个村里的远房亲戚。”
她的声音干涩而颤抖,说完,就慌乱地把照片塞回相册最深处,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。
她异常的反应,像一根刺,深深扎进了晓晓的心里,一个可怕的念头,开始在女孩的心中慢慢滋生。
04

家里的低气压持续了好几天。
这天傍晚,天空阴沉沉的,像是要下暴雨。
一家人正沉默地吃着晚饭,门铃突然响了。
林建业不耐烦地起身去开门,门外站着一个衣着光鲜、气质优雅的中年女人。
她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,保养得宜的脸上挂着一丝局促的笑。
林建业愣了一下,没认出来。
可屋里的刘静雯,在看到那个女人的瞬间,手里的筷子“啪”地掉在了地上。
她的身体僵住了,血色从脸上迅速褪去,眼神里充满了震惊、愤怒,还有一丝深深的恐惧。
“姐……你怎么来了?”
她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。
来人正是照片上那个明艳的少女,刘静雯一母同胞的亲姐姐——刘静茹。
“静雯啊,”
刘静茹的笑容有些不自然,她绕过林建业,径直走进屋里,目光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,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从眼底划过:
“我听老家的人说,你陪着晓晓一起参加了高考?还考了个状元?哎呀,我就知道,我妹妹从小就比我聪明。”
她把带来的进口水果和高级补品放在桌上,然后从一个精致的皮包里,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,塞到一脸茫然的林晓晓手里。
“来,晓晓,这是姨妈给你的贺礼。想去哪个学校,跟姨妈说,学费生活费,姨妈全包了!”
她语气豪爽,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这番话,让林建业和林晓晓都愣住了。
他们从未见过这位富有的亲戚,也从未听刘静雯提起过。
刘静雯却猛地站了起来,声音因为愤怒而尖利:
“我们不需要!把你的东西拿走!你走!”
“静雯!你这是干什么!”
刘静茹的脸色也沉了下来:
“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们,你这是什么态度?我们是亲姐妹!”
“亲姐妹?”
刘静雯冷笑一声,眼圈瞬间就红了:
“我没有你这样的姐姐!”
两个人的争吵,让屋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。
林晓晓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。
就在这时,刘静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,她缓和了语气,走到刘静雯身边,压低了声音,用一种带着愧疚和祈求的口吻说:
“静雯,我知道你心里有气。当年的事……是我不对。可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了,人总要往前看,对不对?你就……你就原谅我吧?”
“原谅?”
刘静雯看着她,一字一顿地问:
“我拿什么原谅你?你毁了我一辈子!”
说完,她再也控制不住,捂着脸冲进了自己的房间,重重地关上了门。
刘静茹尴尬地站在原地,面对着林建业父女俩探究的目光,她勉强笑了笑,放下东西,狼狈地说了句:
“我改天再来”,便匆匆逃离了这个让她窒息的家。
05
刘静茹的突然出现,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,激起了层层涟漪,让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,彻底失去了平衡。
那天晚上,刘静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,一夜未出。
林建业在门外蹲了一夜,抽了整整两包烟。
第二天一早,他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,第一次对妻子发了火:
“刘静雯,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?那个女人是谁?她说的‘当年的事’到底是什么事?你要是不说清楚,这日子没法过了!”
这是他们结婚二十年来,林建业第一次这样声色俱厉地对她说话。
刘静雯的心,像被针扎一样疼。
她看着丈夫那张写满痛苦和困惑的脸,嘴唇动了动,却终究什么也没说。
她的沉默,成了一堵无形的墙,将夫妻俩隔绝开来。
家庭的冷战,很快就影响到了林晓晓。
女孩原本就因为母亲的秘密而心神不宁,如今父母又陷入了剧烈的矛盾,她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崩塌。
高考志愿填报迫在眉睫,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,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不吃不喝,只是默默地流泪。
压垮这个家的第三个事件,来得猝不及防。
这天下午,刘静雯正在超市埋头理货,试图用繁重的体力劳动来麻痹自己。
超市经理突然把她叫到办公室,递给她一个信封。
“静雯啊,你也知道,现在生意不好做,我们超市要精简人员,压缩成本。”
经理的脸上毫无表情:
“这是你的辞退通知和这个月的工资。你……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。”
被辞退了。
毫无征兆。
刘静雯捏着那个薄薄的信封,站在人来人往的超市门口,感觉天旋地转。
丈夫失业,女儿抑郁,现在,连她这份微薄的收入来源,也断了。
命运仿佛嫌她还不够惨,非要把她往绝路上逼。
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。
刚到楼下,就看到救护车呼啸着从小区里开出去,刺耳的鸣笛声让她心头一紧。
她疯了一样往家里跑,冲上楼,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客厅和双眼通红、瘫坐在地上的丈夫。
“晓晓……”
林建业看到她,声音嘶哑地哭了出来:
“晓晓她……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,割腕了……”
那一瞬间,刘静雯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。
所有的委屈、隐忍、痛苦,在这一刻尽数爆发。
她发疯似的冲到女儿的房门前,用尽全身力气砸着门,声音凄厉地哭喊着:
“晓晓!你开门!是妈妈错了!妈妈什么都告诉你!你开门啊!”
06
女儿的自杀,像一把最锋利的刀,剖开了刘静雯用二十七年时间筑起的坚硬外壳,露出了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。
幸好发现及时,林晓晓没有生命危险。
看着女儿手腕上那道刺目的伤疤和苍白如纸的脸,刘静雯心如刀绞。
她知道,自己不能再逃避了。
有些债,躲不掉,总有一天要还。
从医院回到家,她没有理会丈夫担忧的目光,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卧室。
她像是下了某种决心,表情异常平静,平静得令人心悸。
她蹲下身,从床底最深处,拖出了一个沉重的、落满了灰尘的旧木箱。
箱子是她出嫁时,母亲给她的陪嫁,上面还贴着早已褪色的红双喜字。
她的手有些发抖,试了好几次,才把那把小小的黄铜锁打开。
“吱呀”一声,箱盖掀开,一股陈旧的樟脑丸和老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箱子里,是她所有的过去。
几件舍不得扔的旧衣服,女儿小时候的蜡笔画,还有她和林建业的结婚证。
她的手越过这些,径直探向箱底,摸索着。
终于,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的、扁平的小盒子。
她把盒子拿出来,吹开上面的浮尘。
那是一个做工粗糙的铁皮文具盒,上面印着八十年代的卡通图案,漆皮已经剥落得斑驳不堪。
她的呼吸,在这一刻,陡然变重。
她打开文具盒,里面没有笔,没有橡皮,只有一沓用红丝线工工整整捆好的信件。
纸张已经黄得厉害,边角都磨卷了,看得出被无数次地翻阅过。

刘静雯的手指颤抖得不成样子,她解开那根几乎要断掉的红丝线,从最上面,抽出了第一封信。
她缓缓展开那张薄薄的、仿佛一碰就要碎裂的信纸。
熟悉的、娟秀的字迹,映入她的眼帘。
刹那间,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,瞳孔猛地收缩。
她死死地盯着信纸最下方那个熟悉的名字,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猛地瘫坐在地上。
一行滚烫的泪,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,在泛黄的信纸上,迅速洇开一小团墨迹。
她将那封信死死地攥在胸口,仿佛要把它嵌进自己的血肉里,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、撕心裂肺的呜咽。
“姐……”
她喃喃自语,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。
“你为什么要骗我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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