☆ 在看完《180天重启计划》的第二天早上，我顶着哭肿的眼睛，拉开窗帘，窗外的世界阳光明媚，春天已经来了，我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：“妈妈，今天天气好好呀，我们去公园散步好不好呀？”

☆ 那天我和妈妈挽着手，沿着江边走了好久好久。我们好像聊了很多，但回忆起来又都是些家长里短和絮絮叨叨。妈妈和我说领居家阿姨新出生的小孩有多么可爱，说朋友家的孩子遇到了不错的相亲对象，说天气暖和了可以早点起床每天晒晒太阳。她好像从小到大都喜欢让我晒太阳，小时候她说“晒晒不长虫”，长大后她说“晒晒不抑郁”，她总是哄着我，把二十八岁的我当个小孩。

☆ 散步的时候，妈妈说江边有很多野菜，我们可以去挖点荠菜，晚上用荠菜包饺子吃，结果有野菜的那块地被围起来了，旁边的保安拦住了我们的去路，指了指路边那块：“保护环境，禁止采摘野菜”的牌子。妈妈把我拉在身侧，对保安说：“不好意思啊，看我一把岁数的人了还带着小孩胡闹。”我妈总是喜欢在各种场合把我当成小孩，去年做手术，妈妈非常坚决地要陪我进手术室，说小孩第一次做手术肯定会害怕；有时出去买东西，妈妈也总是认为商家会欺负我是小孩，高价卖给我。无论我如何和妈妈强调，我已经28岁了，已经独自在社会上生活过很久很久了，但只要回到妈妈身边，我好像总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孩。

☆ 说实话，这样的保护在很多时候会让人有些无奈，甚至无能为力。所以我们总是争吵，在过去一年时间里我们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多，争吵于她把我当个孩子，争吵于她想把她认为正确的生活方式强加于我，争吵于不同的生活态度和价值观。我们的争吵大多没有结果，且这种争吵也完全不会影响到我们的感情，妈妈依然会在第二天打来电话，问我要不要回家吃晚饭，而我依然会在一个天气很好的时候，叫妈妈出门散步。

☆ 很多时候我会想，母亲和女儿到底是一种怎样奇妙的关系，让我们如此相同，但又如此不同的两个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？母亲和女儿又是一种怎样关于奉献和亏欠的关系，让母亲永远假装强大，让女儿在每一个脆弱的、不知所措的、崩溃的、迷茫的时刻，都可以重新变回那个“小孩”。

☆ 《180天重启计划》里，辞职、失去经济来源、没有容身之处、生活陷入未知的顾云苏坐在出租车上，念着这样一段独白：“妈妈，我知道人生艰辛，我也知道现实世界和童话世界截然不同，但我就是太累了，我不想面对这样沉重的人生，我还能不能再做回一次你的孩子？”

☆ 妈妈，我虽然28岁了，但可以做你的小孩，我非常幸福。

My Mother.

妈妈的另一种可能性✦

@TuTouSuo ™️

韩国作家金惠珍在《关于女儿》中讨论了母亲和女儿的关系是如何走向对立，甚至无休止的争吵的。她说：母亲的期待关乎“正常”，而女儿的期待关乎“自由”，母亲往往把女儿当成自己人生的延伸，女儿却再也不想像妈妈那样活着。

这几乎是东亚家庭中，母亲和女儿不可调和矛盾的真实写照。

º 母亲是生活的最初样本

º 也是后来害怕成为的模样

从我有记忆起，我的妈妈就非常漂亮，我的家里有许多本厚厚的相册，相册里是不同时期，不同样子的妈妈。她有时烫着时髦的卷发，穿着那个年代最流行的喇叭裤和针织毛衣，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里就能拍上一组在今天可以称得上胶片感、Vintage风的照片。她有时梳着及腰的直发，穿着黑色西装套裙，戴着漂亮的白色珍珠项链，在所有风景足够好的地方，拍上一大堆好看的照片。妈妈会在每天下班之后，从单位门口带上一枝花回家，她也会在每一个周末，和我爸爸轮流休息带我去公园晒太阳。

*这是我妈妈28岁的样子

在我小时候，我会一遍又一遍翻看妈妈的照片，幻想着在我长大之后会变成妈妈这样漂亮又明媚的女性。我会在妈妈不在家的时候，偷偷用妈妈的化妆品，穿上妈妈的高跟鞋，裹上妈妈的丝巾，把妈妈爱看的时尚杂志拿在手上，在家里走上好几个来回。我会读妈妈写的小说，因为妈妈的笔名与树有关，所以我长大之后的昵称也一直与树有关。妈妈的工作与新闻和报纸有关，所以学习新闻，成为一名新闻工作者，也是一颗妈妈埋在我心中的，关于职业的想象和憧憬。

妈妈在所有懵懂而天真的岁月里，都是我生活的样本。

但就像上野千鹤子聊到自己母亲时说的那样，一旦女儿到了青春期，便会成为母亲最激烈的批判者。或许对于我来说，这个时间点并非是「青春期」，而是我的成长，和妈妈的老去。这应该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，它伴随着我逐渐长大，毅然决然地离开家去往很远的地方读书，也伴随着妈妈退休，生活的重心从家庭之外的大千世界，转回到了厨房和卧室，洗手台和吸尘器。

妈妈先是不再爱打扮自己了，她不会再在前一晚睡前熨烫好第二天要穿的衣服，也不会在出门逛街时，给自己买上一支口红或者一对漂亮的耳环。再后来，是妈妈失去了很多爱好，她不会再拿起笔书写些什么，也很少阅读，那个与“树”有关的笔名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我的笔名，家里的书柜也顺理成章地塞满了我的书。好像我的成长是以妈妈“个体性”的泯灭为代价的，妈妈不再是她自己，不再拥有那个与树有关的笔名，她变成了“我的妈妈”，变成了家庭中的一个“服务者”。

于是在长大之后，我害怕成为这样的“妈妈”。

其实我很厌恶这样的自己，因为我把自己“干干净净”地摘了出去，似乎妈妈的变化与我无关。我时常会在晚饭后，坐在还未收拾的桌边和妈妈聊那些我读过的女性主义，聊家庭和婚姻对女性的束缚，聊父权制，聊女性的主体性——但妈妈总是听着，会一边听一边拿筷子拨弄着那些剩下的残羹剩饭，会在一阵沉默后默默起身将桌上的碗筷收进水池里，我注视着妈妈站在水池前的背影，总是看起来有些悲伤。

我想，妈妈不是不懂女性主义，爱买花、爱拍照、爱打扮自己的她当然知道自由的美好，所以她从不翻阅年轻时自己的照片，那些已经被放在衣橱最里头的相册们，就和妈妈明媚的年轻时光一起，被封存在了名为家庭的“大衣橱”里，由妈妈亲手落了锁。

妈妈将自己的大部分人生贡献给了家庭和女儿，成就了女儿的独立和自由，却只能在女儿每一次反问她为什么不追求自己的人生，为什么要被家庭束缚时，长久地沉默。

我经常觉得，我是个糟糕至极的女儿。

º 如果可以的话

º 希望我的妈妈任性一点

《180天重启计划》讲述的也是母亲和女儿的故事。年轻时候的吴俪梅在大学时陷入热恋，辍学与男友结婚并生下了自己的女儿顾云苏。未能读完大学的吴俪梅成了家庭主妇，每天的生活都围绕着丈夫和女儿，她会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，然后像完成任务一样接送女儿上学、洗衣和做饭，她和丈夫说，她想出去上班，她被困在了这个家里，而她的丈夫却在听了几句之后，沉沉地睡去。于是吴俪梅发了疯，她撕烂了婚姻和束缚，砸掉了所有困住她的枷锁，带着女儿住进了破旧的出租屋，四处碰壁找工作。

吴俪梅喜欢跳舞，她会烫着时髦的大波浪，穿着漂亮而精致的套装，在舞厅里一遍又一遍地转圈，她说在舞厅里她是鲜活的，她爱那样的自己，那样无拘无束的自己，她必须要先爱自己。 就是这样鲜活的 吴俪梅，给予了自己很多很多的爱的吴俪梅，让她自己活成了一个别人眼中的“幼稚的妈妈”。

吴俪梅的女儿顾云苏，从小跟着妈妈辗转了很多地方——在男友临时通知想要和她一起从杭州到上海工作时，顾云苏彻底爆发了，她质问她的男友，也是隔空质问她的母亲：

“为什么你们所有人好像都有自己的人生规划，但你们的人生规划里却总是没有我？为什么你们总是通知我，通知我要去上海工作，通知我要和爸爸离婚，通知我你又要结婚了（吴俪梅后来再度结婚组成了新的家庭）。”

母亲的自由换来的是女儿一次又一次的崩溃——似乎母亲的自由和女儿的自由就是一重不可调和的矛盾，剧里崩溃的是女儿，剧外沉默的是我的妈妈。

很多人在观看这部剧时评价吴俪梅不配做一个母亲，说她太任性又太不懂得照顾周围人的感受，说她太以自我为中心说话又太伤人，伤害了自己的母亲，也伤害了自己的女儿。

但“像个母亲”到底是一种什么样残忍的规训啊？

剧里吴俪梅反复念叨的那句“我必须要爱我自己”明明已经如此淋漓地打破了社会对“母亲”的刻板印象，没想到评论区和弹幕里又迎来了新一轮的成见。如果可以的话，我绝对希望我的妈妈可以任性一点，可以潇洒一点，可以在50岁重新烫上大波浪背上相机拿起笔，就像剧里的顾云苏，纵使再埋怨再气愤，也心甘情愿地在家里照顾打算高龄生产的母亲。

我好希望我的妈妈，能再多爱自己一点。

剧中吴俪梅的母亲，顾云苏的外婆意外离世，吴俪梅好像从那一刻起，从一个任性的母亲，变成了一个“真正的母亲”。 吴俪梅 坐在客厅里，吃着自己母亲专门给她买的、更昂贵的鸡蛋 时 泣不成声 —— 她在剧里 什么都没有说，只是哭， 但我知道 她也一定在想 ： 从此以后，没有人会无条件的包容她， 无条件的溺爱她， 永远让她做个任性的小孩了。

我为什么知道呢？

因为在我还上小学的那个冬天，我的外婆离世。妈妈故作坚强了一阵子，直到在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，我和妈妈牵着手走出一家牛肉面店时，妈妈忽然 在路边蹲下，抱着我痛哭。她一边哭一边说： “这是我的妈妈带我吃过的牛肉面，我没有妈妈了，我以后再也不是小孩了。 ”

从此以后，我的妈妈再也不会任性了，因为她再也不是谁的小孩了，再也没有人把她护在身边了，她真的“像个母亲”。

我想，如果可以的话，我的妈妈也一定不想这样，也一定想在明媚的春天，出门拍一张照，像年轻时那样。于是看完剧的第二天，我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：“妈妈，今天天气好好呀，我们去公园散步好不好呀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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