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咱们陈家村的陈勇,今年五十六了,打小在村里长大,没啥本事,靠着修水管、修电器的手艺勉强养活一家老小。村里的事,我大多知道点边角料。可李大爷的事,我却是从头看到尾的。
李大爷,村里人都叫他”煤球李”。
为啥叫这外号?因为二十多年来,每到冬天,天不亮他就骑着那辆嘎吱响的三轮车,车斗里装满黑乎乎的煤球,挨家挨户送。煤不贵,一袋也就四五十块,但他从不收钱,只说是”积德行善”。
他自己家倒是没见多富裕,住着村头那间坐北朝南的砖瓦房,墙皮都掉了一大块,露出里面灰黄的土坯。屋檐下挂着几串红辣椒,晒得发皱,有几个都落了灰。院子里有口老井,井沿磨得发亮,水桶的提手绑着块红布条,那红布条早就褪成了浅粉色,边缘还散了线。
李大爷的老伴儿早年得了一场大病走了,留下他和一个儿子李小满。李小满在县城开了个小修理铺,娶了个城里媳妇,生了个闺女,据说读书挺好。每逢节假日,小满一家都会回村看看。我记得那个城里媳妇,总穿得干干净净的,说话轻声细语,跟村里的媳妇儿不太一样。
那年冬天格外冷,雪下了三天没停。我正在家收拾水管(老水管冻裂了),听见院子里有人喊我。
“老陈,出来帮把手!”
是李大爷的声音。我赶紧披件棉袄出去,就见李大爷把三轮车停在我家门口,车斗里照常装着煤球。
“咋了,大爷?”
李大爷搓着手,呵出的气在冷空气中结成白雾:“三轮车链子断了,你帮忙看看。”
我过去检查,果然链子断了。这三轮车老得很,搁别人家早换新的了,但李大爷舍不得。车把上包着一层破布条,座位上铺着块灰棉垫,垫子上有个补丁,用白线缝的,跟棉垫的灰色不搭,看着怪扎眼的。
“修是能修,就是得换根新链子。”我说,“您先把煤卸我这儿,我骑我那电动车帮您送完,行吗?”
李大爷摇摇头:“不用,还没送几家,等你修好我再送。”
他一屁股坐在我家门槛上,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,取出一根烟点上。烟盒上有个商场的购物小票,被他对折起来垫在烟盒底,大概是防止烟丝漏出来。
我打量他,只见他穿着件打满补丁的黑棉袄,脚蹬一双解放鞋,鞋尖泛白,沾着雪水。他的脸冻得发红,颧骨高高的,眼窝深陷,皮肤上的褶子像是被风沙刻出来的,一道一道的,深得能夹住纸片。
“大爷,您今年多大了?”我边修车边问。
“六十八。”他掸了掸烟灰,灰落在雪上,烫出个小洞。“怎么,我看着老?”
“没、没有。”我赶紧摇头,“就是觉得您一个人送煤太辛苦了,找人帮忙不好吗?”
李大爷笑了,露出几颗发黄的牙:“习惯了,闲不住。”
他顿了顿,把烟头按灭在雪地里:“其实最开始不是送煤,是送米。从前有一年闹灾,村里好多人揭不开锅,我那会儿在煤矿上班,有点积蓄,就买了些大米偷偷送人。”
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日子好过了,大家不缺粮了,我就改送煤。冬天冷嘛,多少能帮帮人。”
我”哦”了一声,感觉李大爷话里有话。但农村人就这样,有些事明知道有猫腻,也不会刨根问底。
修好链子,我把三轮车推给他:“大爷,好了。”
他点点头,从兜里掏出个钱包,钱包用透明胶布粘了又粘,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。里面夹着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和一张旧照片,照片上是个女人,看不太清楚。
“多少钱?”他问。
“跟您还客气啥,不用钱。”
他笑着拍拍我肩膀,骑上三轮车走了,留下一串碾过雪地的轮胎印,深一脚浅一脚的。
◇
李大爷儿子李小满的媳妇姓刘,叫刘雨荷。
她是县城人,据说家里条件不错,父母在县医院上班。当年她怎么会嫁给李小满,村里人都挺好奇。李小满虽然人老实,但毕竟是个农村娃,又没什么钱。
有一次村里办丧事,我和李大爷坐一桌。酒过三巡,他眼圈红了,跟我说起往事。
“我儿媳妇是个好闺女,”他用筷子戳着碗里的花生米,“当年我儿子第一次带她回来,我看她穿得体面,还拿着城里买的水果罐头,心里就想:这闺女怎么看上我儿子了?后来才知道,她是个没爹的孩子,从小跟妈妈过。”
“我以为她妈在县医院上班条件不错呢。”我说。
李大爷摇摇头:“差远了。她妈是医院的护工,不是医生。人家条件好的,谁干那活儿?又脏又累,一个月才几百块。”
我点点头。一个单身护工带个闺女,日子确实不会太好过。
“小满说,第一次见雨荷,是在医院门口的修车铺。那丫头来找他修自行车,车链子断了。”李大爷笑了,眯起的眼睛藏在皱纹里,“缘分哪,跟今天似的。”
李大爷说,儿媳妇刘雨荷特别孝顺,每次回村都给他带东西,过年了买件新褂子,夏天了带清凉油,有次还特意从县城带了副老花镜。
“她有个习惯,”李大爷又添了口酒,慢慢咽下去,“每次来,一定要烧水泡脚。我都说不用,她非要,说她妈妈教的,老人家泡脚睡得香。”
我点点头,心说这闺女确实懂事。
“我问她,你爸爸是干啥的?她就说不知道,从小没见过。”李大爷叹口气,“后来听她妈说,她爸年轻时在煤矿上班,后来出了事儿就没了。”
我愣了一下,煤矿?李大爷不也是在煤矿干过吗?
但我没多问。这顿酒,我们就沉默着喝完了。
◇
李大爷出事是在去年冬天。
那天雪下得特别大,我刚从李婶家修完水管回来,就看见一群人围在村口。走近一看,是李大爷出事了。
他送完煤回来,在村口那个大坑里摔了一跤,连人带车翻进去了。等人把他扶起来,他已经说不出话了,只是捂着肚子直皱眉。
赶来的村医说可能是内伤,得赶紧送医院。
我二话没说,跟着上了救护车。到了县医院,医生检查后脸色很不好,说李大爷内脏破裂,伤得厉害,必须马上手术。最要命的是,查出李大爷早就肝癌晚期了,只是一直瞒着所有人。
“这种情况,手术很难有好结果。”医生说,声音很轻,“最多再撑几天。家属要有心理准备。”
李小满一家接到电话急忙赶来,刘雨荷一进门就哭了,扑到病床前握着李大爷的手不肯松开。
“爸,您怎么不早说病?”李小满红着眼问。
李大爷虚弱地笑笑:“说了干啥,治不好的,我自己清楚。你们日子又紧巴,钱不好挣,又要养闺女,我不想给你们添负担。”
刘雨荷哭得更厉害了:“爸,您这是什么话?我跟小满有手有脚,赚钱给您治病是应该的!您这一辈子把好日子都让给了别人,自己却…”
她说不下去了。我站在一旁,突然注意到李大爷的病床旁边放着个旧皮箱,是他平时收存重要东西的地方。皮箱已经开了,里面有个旧铁盒,盒子敞开着,露出一摞纸。
李小满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,走过去拿起那摞纸,翻了翻,脸色突然变了。
“爸,这是什么?”
那是一沓汇款单和存折。最早的日期是二十五年前,最近的就是上个月,全都是寄往同一个地址:县医院宿舍区501室。
李大爷闭上眼睛,过了好久才睁开:“别看了,都是些旧东西。”
刘雨荷走过去,看了一眼那些汇款单,突然身子一晃,差点摔倒。李小满赶紧扶住她:“怎么了?”
“这…这是我家地址。”她声音发抖,“我和妈妈以前就住在县医院宿舍区501室。”
病房里一下子静得可怕。
李大爷看了刘雨荷一眼,目光复杂,然后转向窗户,窗外的雪仍在下,飘进来几片落在窗台上,很快就融化了,只留下一小滩水渍。
“雨荷,告诉我,你妈叫什么名字?”李大爷问,声音很轻。
“张…张梅兰。”刘雨荷说。
李大爷点点头,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用胶布粘了又粘的钱包,取出那张我曾见过的旧照片,递给刘雨荷:“是她吗?”
照片上的女人穿着旧式的碎花衣裳,扎着马尾辫,站在一棵树下笑着。照片已经泛黄了,但那笑容依然明亮。
刘雨荷看了一眼,惊呆了:“这是我妈年轻时的照片!您…您怎么会有?”
李大爷长长地叹了口气,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:“因为我就是你爸。”
◇
病房里鸦雀无声。我觉得自己该走,但腿像生了根一样动不了。
刘雨荷摇着头,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:“不…不可能。我妈说我爸在我出生前就出意外去世了…”
李大爷费力地抬起手,似乎想抚摸她的脸,却又缩了回去:“我没死,我只是…不能陪在你们身边。”
“为什么?”刘雨荷和李小满异口同声地问。
李大爷把目光投向窗外,雪已经停了,但天还是灰蒙蒙的。
“二十五年前,我在煤矿上班,认识了你妈妈张梅兰。她那时刚到医院做护工,负责照顾受伤的矿工。我们相爱了,但我已经结婚了,有了小满。”
李大爷说,当年媳妇身体不好,小满又小,他不想抛弃家庭。但他也深爱着张梅兰。
“后来她怀孕了。我没有勇气离婚,也不能不管她。就在你出生前,我们约定好,我不能以父亲的身份出现,但会一直在经济上支持你们。”
李大爷沉默了一会,又说:“你妈妈是个好女人,她答应了,并且对你说我已经去世了。这样,你就不会恨我,也不会去找我。”
刘雨荷捂着嘴,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。李小满站在旁边,脸色煞白。
“那…这些年您送的煤…”刘雨荷哽咽着问。
“一开始是想看看你,后来成了习惯。”李大爷疲惫地闭上眼,“我每个月都会给你妈寄钱,可我知道那不够。我不能光明正大看你长大,就想着至少冬天的时候,能让你们家不挨冻。”
我突然想起一个细节,那个李大爷三轮车座位上的白色补丁,那么不搭,原来是被雪水浸湿后缝上去的。他送煤的路,肯定经常会路过县医院宿舍区。
“后来你嫁给了小满…”李大爷苦笑,“命运真会开玩笑。当年我不敢认你,怕毁了小满的家。谁知道你们…”
这下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刘雨荷会嫁给李小满。她不可能不知道李小满的父亲是谁,那是她的亲生父亲啊。她一定是从母亲口中知道了些什么,才决定通过这种方式,既能接近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,又能用女儿的身份光明正大地爱他、照顾他。
原来每次回村,她坚持要给李大爷洗脚,不是因为孝顺,而是因为那是血脉相连的亲情啊。
想到这里,我忍不住掉下泪来。
李小满呆呆地站着,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:“爸…这么说,雨荷是我…妹妹?”
李大爷点点头。
刘雨荷流着泪笑了:“怪不得总觉得和小满有种说不清的亲切感,原来…原来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啊。”
“那我女儿…”李小满的声音发抖。
李大爷艰难地叹了口气:“我也是今天才知道。你们结婚这么多年,我竟然没想到这点…”
话音刚落,病房门开了,一个护士走进来:“手术室准备好了,可以推病人进去了。”
临走前,李大爷拉住了刘雨荷的手:“你妈还好吗?”
刘雨荷含泪点头:“挺好的,她去年退休了,现在和我们住在一起,帮忙带孩子。”
“好…很好…”李大爷笑了,眼角的皱纹堆得像个山谷,“告诉她,这些年,我很想她。”
◇
李大爷的手术做了六个小时,但还是没能救回来。医生说他坚持得已经很久了,肝癌晚期能撑到现在,已经是个奇迹。
出殡那天,全村的人都来了。街坊邻居、多年受他帮助的人们,甚至连镇上的领导都来了。但让所有人意外的是,另一个送花圈的人,是县医院的一位老护工,正是张梅兰。
她比照片上苍老了许多,但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当年的影子。她站在灵堂前,静静地看着李大爷的遗像,眼泪无声地落下。
刘雨荷走过去,扶住她的肩膀:“妈…”
张梅兰点点头:“我知道了…都知道了。”
她从包里取出一块手帕,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李大爷的遗像:“他啊,就这个性格,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。当年明明可以离婚娶我的,但他说孩子不能没爹,我也理解。”
“后来为什么不肯让他认女儿?”我忍不住问。
张梅兰望着我,眼里有一种穿透时光的坚定:“因为我要让他知道,我们能过得好,不需要他愧疚一辈子。可这个傻子,居然送了二十五年的煤…”
她的声音哽咽了。刘雨荷和李小满一左一右扶着她,三人的泪水交织在一起。
突然,门外响起一阵骚动。我回头看去,发现是村里人集体跪下了。他们跪在雪地里,老老少少,几十号人,对着李大爷的灵堂磕头。
“李大爷…煤球李…您走好…”
那天,全村人都哭了。不仅是为李大爷的离去,更是为了这个普通老人二十五年来背负的沉重爱情,和他用送煤这种方式表达的深沉父爱。
现在,李小满和刘雨荷正式确认了兄妹关系,他们的婚姻当然也宣告结束。小满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张梅兰的责任,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。
至于那辆破旧的三轮车,被村里人小心翼翼地保存了起来。每年冬天的第一场雪,总会有人推着它,挨家挨户送去一袋温暖的煤球。
他们说,这是”煤球李”的传统,得一直延续下去。
而我啊,每次看到那辆三轮车,都会想起李大爷座位上那块不搭调的白色补丁,和他手里那个用透明胶布一遍遍粘好的钱包,里面藏着那张他此生最爱的女人的照片。
你说这人这一辈子,到底是亏了还是值了?我说不清楚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:在这个小山村,他用自己的方式,爱过,也被爱过。
或许,这就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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