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初,我是通过短视频平台知道崔丽丽的。视频里的她总是眉头紧锁,语速极快,表达铿锵,看起来像一个无所畏惧斗士。
遭遇职场性侵后,她将强奸自己的公司董事长送上法庭,又独自准备了232页的证据为自己申请工伤认定、进行劳动仲裁。
在这个过程中,她通过社交平台实名分享自己坚定维权的故事。
这些,是丽丽在遭遇职场性侵后的战斗,更是一个职业女性在人生被迫按下暂停键后挣扎重生的故事。
现实中,我见到了另一个丽丽。她是周到、温和的,说话不紧不慢,逻辑清晰。
她有意识地将视频中自己的语速加快,再配上激昂的音乐,这样自己才不像一个“受害者”。她希望自己的视频是有力量的,能给面临同样遭遇的职场女性以鼓励和帮助。
但在镜头之外,她需要坚持每周一次的心理治疗,与闪现的恐惧、焦虑抗争,修复创伤。
在受访的三个多小时里,谈及过往的职场生涯,是崔丽丽最从容、最平静的时候。
崔丽丽高考两次才考上心仪的大学。因为自卑,进入大学之后她丝毫不敢放松,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特别“卷”。
毕业后进入职场,她同样自律、目标明确,上紧了发条般大步向前。从基层销售做起,崔丽丽在30岁那年就做到了公司管理层。在上一家公司,她入职仅4年,就带领团队将业绩从三千多万提升到了一亿多元,她也因此从部长晋升为销售总监。
年近四十岁,她又逼了自己一把,于2022年跳槽到另一家公司。该公司董事长王某曾多次公开表示,崔丽丽的加入给公司打了“强心剂”。
崔丽丽是一个“工作狂人”。在事发的一个月前,面对媒体镜头,她自信、从容地介绍公司实现的技术突破。哪怕在被性侵后,职业本能支撑着她完成了后续三天的重要工作。
2023年9月22日晚,崔丽丽陪同公司董事长王某在杭州宴请一位重要客户。三天后,他们将向该客户汇报新生产线建设情况,争取生产授权。席间,王某发来微信消息,让崔丽丽陪客户多喝点酒。
在这场宴请中,酒量并不好的丽丽对自己的定位是为两位领导做好后勤保障。但面对老板的工作指令,她无法拒绝。
当晚,崔丽丽醉酒,次日凌晨遭到董事长王某性侵。
对于当晚酒局结束后发生的一切,崔丽丽完全不记得。但巧合的是,隔壁房客录下了事发时的声音,成为了定案的关键证据。2024年4月2日,王某因犯强奸罪,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。
期间,公司对崔丽丽停发工资、停用办公系统权限,并将她移出所有工作群。2024年4月18日,判决生效后两周,她被公司开除。
被迫告别奋战了17年的职场,人生因此被按下暂停键,对崔丽丽而言,这无疑是致命的打击。
因为自己被公司领导性侵是发生的因公出差期间,因此,在自己被开除的当天,崔丽丽向公司所在地天津市津南区人社局提交了工伤认定申请。事实上,在遭遇职场性侵后申请工伤认定,尚无先例可循,她咨询的几位律师也都表示希望渺茫。
崔丽丽决定,自己来打这一仗。
性侵本身不能认定为工伤。三个月内,崔丽丽在天津市安定医院看了超过12次的门诊,经专家会诊确诊创伤后应激障碍。经劳动能力鉴定委员会专业认定,崔丽丽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是由性侵行为导致的。
2024年12月,天津市津南区人社局认定,崔丽丽受到的事故伤害为工伤。接着,崔丽丽又向天津市津南区劳动仲裁委申请劳动仲裁,并于今年3月25日拿到了仲裁结果:公司被判决支付其停工留薪期工资等共计111万余元。
然而,这家公司不服津南区人社局的工伤认定,理由是根据《工伤保险条例》第十六条的规定,劳动者醉酒不得认定为工伤。公司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。
今年7月16日,天津市津南区人民法院对此案作出一审判决。法院认定,崔丽丽是因工作原因参加工作宴请,后醉酒被他人侵害。同时,崔丽丽在被强奸时处于醉酒状态,但被强奸系基于罪犯的加害,即崔丽丽醉酒与其被强奸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,故醉酒不应成为阻却其被认定工伤的原因。法院支持崔丽丽受到的伤害予以认定为工伤,驳回原告公司的诉讼请求。
一审胜诉之后,崔丽丽在短视频平台坦然面对公众和舆论,讲述自己遭职场性侵和维权抗争的故事。写稿、录制、剪辑,崔丽丽需要一次又一次地面对自己的创伤。虽然没有当晚的记忆,但她总是控制不住根据判决书中的案发细节,脑补那天的画面,愤怒、屈辱、恐惧,席卷而来。
“宁要痛苦,不要麻木”,为了尽快丢掉过去的包袱、重拾生活的信心,崔丽丽选择直面现实。健身的时候,她循环播放自己的短视频,反复听自己的情绪、愤怒,告诉自己回到现实,这是必须要接受的人生。
面对丽丽的“自虐”,丈夫魏浩心疼不已,但从未想过制止。他太了解妻子的性格。
这次事发后,魏浩停掉了一大半的工作业务,成为了丽丽的专职司机和陪护。妻子出事后,魏浩胖了20多斤,是典型的“压力肥”。采访时,丽丽说:“我老公的压力比我大得多。”一边的魏浩连连摆手:“嗨,没压力。”
此前,曾有记者问魏浩怎么看待网上的舆论。他说:“我老婆被人欺负了,我还能合着一起欺负她、抛弃她吗?”有网友夸他是真爷们儿,他说自己仅仅是做了作为丈夫该做的。
但这个北方爷们儿,也有不敢直面的事情。
魏浩从来不看丽丽发布的视频,他会焦虑。两年来,见证了丽丽的所有脆弱、崩溃,他太清楚视频背后妻子的痛苦。
在采访中,崔丽丽没有让丈夫出镜,她不愿对方被卷入舆论场。
面对家庭的这一变故,丽丽在努力寻求重生。魏浩也坦言,自己一度陷入中年危机,但是和妻子并肩的这场战斗,这么一折腾,让他感觉“青春”回来了。
他对丽丽说,没事儿,40岁,人生才一半儿,大好日子还在后头。
(文中魏浩为化名)
看看新闻记者: 楚华
编辑: 楚华 郑思维(实习)
视频编辑: 刘奕达 楚华
摄像: 刘宽漾 施军
责编: 陈瑞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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