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扇门,我推开了。
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
其实门没锁。
虚掩着,好像在等我。
也可能,只是他忘了。他总是忘东忘西。
比如出门忘了带钥匙,开会忘了带文件,甚至我们结婚纪念日,他也能忘。
我曾经以为,他是忘了爱我。
我和陈默分房睡,已经半年了。
这件事,家里人都不知道。
在我们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,我们家算是有头有脸。我爸走得早,但他留下的家业,够我妈和我过得很体面。
当初我妈只有个一个要求,结婚可以,但男方必须入赘。
她说,家产不能便宜了外人。
我那时候年轻,觉得这没什么。爱一个人,跟他在哪儿生活,有什么区别呢?
来我家相亲的人,踏破了门槛。
有的是看中我家的钱,一脸精明。有的是看中我的人,一脸殷勤。
我都看不上。
直到陈默出现。
他是我妈一个远房亲戚介绍的。
那天他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,坐在我家那个巨大的欧式沙发上,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。
局促不安。
我妈问他话,他答得磕磕巴巴,脸涨得通红。
我当时就觉得,这人真实。
不像其他人,油嘴滑舌,眼睛里都带着钩子。
陈默的眼睛很干净,像山里的泉水。
我妈不满意。
她说,这孩子看着太老实,没出息。
我却铁了心。
我说,我就要他。
我们就这样结婚了。
婚礼办得很风光,整个城市的人都知道,我,徐家的独生女,招了个上门女婿。
婚后,陈默住进了我家。
他就像一滴水,悄无声息地汇入了我们家的生活。
他对我很好。
我说冷,他会半夜起来给我多盖一床被子。我说饿,他会笨手笨脚地跑到厨房,给我下一碗面条,虽然味道不怎么样。
我妈使唤他,让他干这干那,他也从来没有半句怨言。
他就像一个影子,没有自己的声音,没有自己的脾气。
一开始,我觉得这就是幸福。
平淡,安稳。
可时间长了,我心里的那点不甘心,就像野草一样冒了出来。
我的朋友们,嫁的都是青年才俊。
她们的老公,不是公司高管,就是创业新贵。
她们的朋友圈,晒的是欧洲旅行,是限量版的包,是老公亲手设计的珠宝。
而我呢?
我只能晒一晒陈默给我煮的,永远都放多盐的面条。
他也在我爸留下的公司里上班,但只是个最普通的小职员。
每天按时上下班,拿着固定的薪水。
没有野心,没有欲望。
我劝他,去争一争,去抢一抢。
他说,现在这样就挺好。
我看着他那副与世无争的样子,心里的火就“噌”地一下冒起来。
挺好?什么叫挺好?
是眼睁睁看着我爸一辈子的心血,交给外姓的职业经理人打理,叫挺好?
还是住着我家的房子,开着我家的车,心安理得地当一个“软饭男”,叫挺好?
我们开始吵架。
吵架的内容,翻来覆去就那几句。
我指责他不上进,没本事。
他总是沉默。
用那种我看不懂的眼神,长久地看着我。
那眼神里,有无奈,有歉意,甚至还有一点我当时无法理解的……悲伤。
他越是沉默,我越是生气。
我觉得他这是在无声地反抗我,瞧不起我。
半年前,又一次激烈的争吵后,我把枕头狠狠地扔在他脸上。
我说,我不想再看见你。
你搬到客房去睡。
他就真的抱着枕头,去了客房。
没有回头。
什么也没说。
从那天起,我们就分房了。
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,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。
白天,他在公司,我在家。
晚上,他回他的房间,我回我的房间。
吃饭的时候,餐桌上安静得能听见筷子碰到碗的声音。
我妈察觉到了不对劲。
问我,是不是跟陈默闹别扭了?
我嘴硬,说没有。
心里却觉得无比的委屈。
我开始失眠,整夜整夜地睡不着。
有时候,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会听见隔壁传来一些细细碎碎的声音。
像是……什么东西在木头上划过。
沙沙的,沙沙的。
很有规律。
我以为是老鼠,还让阿姨在家里放了老鼠夹。
可那声音,还是会时不时地响起。
今天晚上,我又失眠了。
那沙沙的声音,又从隔壁传了过来。
在寂静的夜里,格外清晰。
我心里烦躁得不行,掀开被子下了床。
我决定去看看,陈默到底在搞什么鬼。
他的房门,就在走廊的尽头。
那是一间朝北的客房,又小又暗,我平时连走近都不愿意。
我站在门口,犹豫了一下。
就这么闯进去,是不是不太好?
可心里的那股烦躁,压倒了理智。
我轻轻地,推开了那扇门。
门轴发出“吱呀”一声轻响,在夜里像是惊雷。
里面的沙沙声,停了。
房间里没有开大灯,只有一盏小小的台灯,亮着一圈昏黄的光。
然后,我就看到了。
看到了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景象。
我傻眼了。
真的。
整个人,就像被雷劈中了一样,僵在原地。
陈-默的房间,哪里还是什么客房。
这里,分明就是一个小型的木工房。
地上,床上,到处都是木屑。
空气里,弥漫着一股我无比熟悉的味道。
是檀木的香气。
我爸最喜欢的木头。
房间的角落里,堆着各种各样的木工工具。
刨子,凿子,刻刀……
很多工具,我都叫不上名字,但它们看起来,都价值不菲。
而在那盏昏黄的台灯下,坐着我的丈夫,陈默。
他穿着一件旧T恤,上面沾满了木屑和汗水。
他低着头,手里拿着一把刻刀,正在专注地雕刻着什么。
他的眼神,是我从未见过的专注和认真。
那是一种……会发光的眼神。
他面前的,是一个半成品。
一个用整块紫檀木雕刻的……凤凰。
那只凤凰,栩栩如生。
羽毛的纹理,清晰可见。
眼神,高贵又灵动。
虽然还没有完工,但已经能看出,那绝对是一件惊世骇俗的艺术品。
而这个凤凰的样式……
我捂住了嘴,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。
这个凤凰,我认识。
它是我爸爸,留下的遗作。
我爸生前,是这个城市里最有名的木雕大师。
他的手,巧夺天工。
他最擅长的,就是雕刻各种神鸟。
他说,鸟有灵性,能通天地。
他一生中,最得意的作品,是一个系列的九只神鸟。
已经完成了八只,每一只都价值连城。
唯独第九只,那只浴火重生的凤凰,只留下了一张草图,和他亲手选好的一块百年紫檀木。
他说,这只凤凰,要等他状态最好的时候,一气呵成。
他要把它,当成我的嫁妆。
可是,他没等到。
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,带走了他。
那张草图,那块紫檀木,就成了我心里永远的痛。
我把它们,连同爸爸所有的工具,都锁进了他的工作室。
那间工作室,就在我们家后院。
我再也没有进去过。
我怕看到那些东西,就会想起爸爸。
想起他临走前,还笑着对我说,等爸爸把最漂亮的凤凰雕出来,我的女儿,就能风风光光地出嫁了。
我以为,这辈子,再也见不到这只凤凰了。
可现在,它就活生生地,出现在了我的面前。
虽然还未完成,但那神韵,那风骨,简直和我爸的草图,一模一样。
不,甚至……
在某些细节的处理上,比我爸的草图,还要精妙。
陈默听到了我的声音,抬起了头。
他看到我,愣住了。
手里的刻刀,“当啷”一声,掉在了地上。
他脸上的表情,是慌乱,是无措。
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,被家长当场抓包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进来了?”他声音都在发抖。
我没有回答他。
我一步一步,慢慢地,走到他面前。
我的脚下,是厚厚的木屑,踩上去,软软的。
我伸出手,颤抖着,想要去触摸那只凤凰。
可我的手,停在了半空中。
我不敢。
我怕,这是一个梦。
一碰,就碎了。
“你……”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发不出完整的声音,“这是……你做的?”
陈默低下头,不敢看我。
他点了点头。
很轻,很轻。
“为什么?”我问。
眼泪,像断了线的珠子,不停地往下掉。
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“你从哪里学的?”
“你为什么……不告诉我?”
一连串的问题,砸向他。
他还是沉默。
只是用手,无意识地,搓着衣角。
我看着他那双手。
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。
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,旧的,新的,交错纵横。
指甲缝里,塞满了深色的木屑,怎么洗都洗不干净。
关节,因为长期用力,变得粗大,变形。
这哪里还像一个三十岁男人的手。
这分明是一双饱经沧桑的匠人的手。
我忽然想起,婚后不久,有一次,我无意中看到他的手,上面有一个很深的口子。
我问他怎么弄的。
他说,不小心,被纸划的。
我当时还笑他,一个大男人,怎么这么不小心。
现在想来,那哪里是纸划的。
分明就是被锋利的刻刀,划开的口子。
还有,他总是说自己很累。
吃完晚饭,就躲回房间。
我以为,他是在逃避我,逃避这个家。
原来,他是在这个小小的,不透气的房间里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地,跟这块坚硬的木头,做着无声的斗争。
我的心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,狠狠地揪住了。
疼得我无法呼吸。
“说话啊!”我几乎是在嘶吼,“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他终于抬起了头。
眼圈,红红的。
“我……”他张了张嘴,声音沙哑得厉害,“我只是……想帮你完成一个心愿。”
“我第一次来你家的时候,就看到了书房里挂着的那张草图。”
“阿姨说,那是叔叔的遗作,也是你最大的遗憾。”
“我当时就想,如果……如果我能把它做出来,你是不是,就会开心一点?”
我的身体,晃了一下。
几乎站不稳。
原来,从那个时候开始……
从我们第一次见面,他就把我的遗憾,记在了心里。
“可是你……你根本不会木雕啊。”我喃喃地说。
“我可以学。”他说。
语气,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“我找了很多叔叔生前留下的笔记和录像带。”
“我把它们,全都看了一遍,又一遍。”
“我买了最基础的工具,从最简单的东西开始练。”
“一开始,总是受伤。手上,身上,都是口子。”
“我怕你看见了担心,也怕你……笑话我。”
“所以,我只能晚上,等你睡着了,偷偷地练。”
“这间房子的隔音不好,我怕吵到你,就在墙上贴了厚厚的海绵。”
我转过头,这才发现,房间的墙壁上,贴着一层灰色的,凹凸不平的东西。
原来,那不是墙纸。
是吸音棉。
我听到的那沙沙声,是他刻木头的声音。
那声音,穿过了厚厚的吸-音棉,穿过了走廊,传到了我的耳朵里。
而我,却以为是老鼠。
我真是……
我真是个天大的傻瓜。
“那块木头……还有那些工具……”我的声音,抖得更厉害了,“爸爸的工作室,是锁着的。你是怎么进去的?”
陈默的脸,更红了。
他从口袋里,掏出了一把小小的,已经有些生锈的钥匙。
“这是……我偷偷配的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
他向我道歉。
为了偷偷地,去完成我父亲的遗愿,向我道歉。
我再也忍不住了。
蹲下身子,放声大哭。
这半年来,所有的委屈,不满,怨恨,在这一刻,全都烟消云散。
取而代之的,是无尽的悔恨和心疼。
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。
我嫌弃他没本事,不上进。
我骂他是个废物,是个只会吃软饭的男人。
我把他赶出卧室,让他一个人,睡在这间冰冷的客房里。
我用最恶毒的语言,伤害他。
用最冷漠的态度,对待他。
可他呢?
他什么也没说。
他只是一个人,默默地,承受着我所有的坏脾气。
然后,在每一个我睡熟的深夜,亮起一盏孤灯,拿起刻刀,为我雕刻一个遥不可及的梦。
他不是没有野心。
他的野心,是整个世界,我都不知道的温柔。
他不是没有本事。
他的本事,是化腐朽为神奇,是让枯木,开出凤凰。
我哭得喘不上气。
陈默慌了。
他手足无措地站在我身边,想安慰我,又不敢碰我。
“你别哭啊……”
“是我不好,我不该瞒着你。”
“你要是生气,就骂我吧。”
我抬起头,泪眼婆娑地看着他。
“陈默,”我哽咽着说,“你为什么……要对我这么好?”
他愣住了。
然后,他笑了。
那是我第一次,看到他笑得那么灿烂。
像个孩子。
他说:“因为,你是我老婆啊。”
就这么一句,简简单单的话。
却比任何甜言蜜语,都更能击中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
是啊。
我是他老婆。
是他明媒正娶,发誓要照顾一生一世的人。
可我,又是怎么对他的?
我站起身,走到他面前。
然后,我做了一件,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。
我踮起脚尖,轻轻地,吻上了他的嘴唇。
他的嘴唇,干干的,还带着木屑的味道。
他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眼睛,瞪得大大的。
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。
我抱着他的脖子,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。
贪婪地,呼吸着他身上,那混杂着汗水和檀木香气的味道。
“对不起。”我说。
“陈默,对不起。”
“我错了。”
他僵硬的身体,慢慢地,放松了下来。
然后,他伸出手,紧紧地,抱住了我。
他的怀抱,很温暖,很结实。
给了我一种,前所未有的安全感。
我们在那个堆满木屑的小房间里,拥抱了很久,很久。
久到,窗外的天,都开始泛起了鱼肚白。
从那天起,一切都变了。
我再也没有让陈默回客房睡。
我把他那些宝贝工具,还有那只雕刻了一半的凤凰,全都搬到了我爸那间,宽敞明亮的工作室里。
我把那张小小的单人床,也换成了柔软舒适的大床。
我说,以后,这里就是你的地盘了。
他看着我,眼睛里,亮晶晶的。
我们又回到了同一个房间,睡在同一张床上。
只是这一次,我的心里,再也没有了嫌弃和不满。
只剩下,满满的爱意和敬佩。
我开始学着,去了解我的丈夫。
这个被我忽视了太久的男人。
我才知道,他原来,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“闷葫芦”。
他只是不善言辞。
但他把所有的爱,都倾注在了行动里。
他会记得我无意中说过的,想吃城南那家的小笼包,然后第二天一大早,就开车穿过大半个城市,给我买回来。
他会把我换季的衣服,提前拿出来,清洗,熨烫,挂得整整齐齐。
他会把我爱看的电视剧,全都下载好,存在电脑里,等我有空的时候看。
这些,都是我以前,从未注意到的细节。
我的心,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,包裹着。
我开始,像个热恋中的小女生一样,黏着他。
他去工作室的时候,我就搬个小板凳,坐在旁边,安安静静地看着他。
看他如何用一把小小的刻刀,在一块木头上,创造出奇迹。
他的手,很稳。
他的眼神,很专注。
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,洒在他的身上,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。
那一刻,我觉得,他就是这个世界上,最帅的男人。
有时候,我也会忍不住,问他一些傻问题。
“陈默,你雕刻的时候,在想什么啊?”
他会停下手里的活,认真地想一想。
然后告诉我:“在想,这个地方,要怎么处理,才能让凤凰的羽毛,看起来更柔软。”
或者说:“在想,这只凤凰的眼睛,要用什么样的弧度,才能显得更有神。”
他的世界,很简单。
简单到,只有木头,刻刀,和我。
我妈也发现了我们的变化。
她看到陈默,不再是鼻子不是鼻子,眼睛不是眼睛。
她会主动,给在工作室里忙碌的陈默,送去一碗银耳莲子羹。
然后,状似无意地问我:“你们俩,和好了?”
我笑着点头。
我妈叹了口气,说:“之前,是我看走眼了。”
“这孩子,是个好孩子。”
“你要好好待人家。”
我用力地点头。
我会的。
我会用我余生的所有时间,来好好地爱他,补偿他。
那只凤凰,在陈默的手里,一天比一天,变得更完整,更美丽。
终于,在半年后的一个下午,他刻下了最后一刀。
当他放下刻刀的那一刻,整个工作室,都安静了。
我们两个人,都屏住呼吸,看着眼前这个,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作品。
那是一只,怎样的凤凰啊。
它展翅欲飞,姿态高贵。
每一根羽毛,都仿佛在流动。
它的眼睛,是用最顶级的黑曜石镶嵌的,黑亮,有神,仿佛能看透人心。
它的身上,散发着淡淡的檀木香气,闻之,让人心旷神怡。
它不仅仅是一件木雕作品。
它是一个有生命的,活着的灵魂。
我爸的遗愿,终于,在陈默的手里,得到了最完美的延续。
我看着陈默,他的额头上,布满了细密的汗珠。
脸色,有些苍白。
但他的眼睛,却亮得惊人。
他看着我,笑了。
“送给你。”他说。
“迟到的,结婚礼物。”
我的眼泪,再一次,不争气地掉了下来。
我走过去,从背后,紧紧地抱住他。
“陈默,”我说,“谢谢你。”
谢谢你,为我做的一切。
谢谢你,让我重新认识了,什么是爱。
后来,这只凤凰,参加了一个国际性的艺术品展览。
轰动了整个艺术界。
无数的收藏家,开出了天价,想要收藏它。
但陈默,都拒绝了。
他说,这是非卖品。
这是他送给他妻子的礼物,是无价之宝。
他因此,一举成名。
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职员,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木雕艺术家。
很多媒体,都想采访他。
想知道,他是如何,在这么短的时间内,创造出这样的奇迹。
他都推掉了。
他不喜欢,站在聚光灯下。
他说,他只想安安静静地,做自己喜欢的事情。
陪着自己喜欢的人。
我们的生活,好像又回到了从前。
平淡,安稳。
但他,不再是那个让我嫌弃的,没本事的男人。
他是我的英雄。
是那个,用一把刻刀,为我雕刻出整个世界的,盖世英雄。
我常常在想,如果那天晚上,我没有推开那扇门。
如果我,一直活在自己的偏见和傲慢里。
我是不是,就会错过这个,世界上最好的男人?
幸好。
幸好,我推开了那扇门。
幸好,我看到了,藏在平庸外表下,那颗金子般的心。
那天之后,我们搬回了主卧。
客房被我彻底改造成了他的书房,里面摆满了各种关于木雕和艺术的书籍。
而我爸那间工作室,成了我们俩最常待的地方。
他雕刻,我研墨。
或者,我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,看他工作。
阳光从窗户照进来,空气里是好闻的木香。
时间,仿佛都慢了下来。
我发现,陈默的世界,比我想象的要丰富得多。
他不仅懂木雕,还懂古建筑,懂榫卯结构。
他能说出每一种木材的特性,产地,和关于它们的故事。
他就像一本厚厚的书,我以前,只看到了最不起眼的封面。
现在,我才一页一页地,读懂里面的内容。
越读,越着迷。
有一次,我们去一个古镇旅行。
看到一座年久失修的古塔,塔顶的一角已经坍塌。
所有游客,都在惋惜。
只有陈默,仰着头,目不转睛地看了很久。
回来后,他就把自己关进了工作室。
一个星期后,他拿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微缩古塔模型,放在我面前。
那个坍塌的一角,被他用精巧的榫卯结构,完美地修复了。
他说:“其实,老祖宗的智慧,比我们想象的更厉害。”
“很多东西,不是做不到,只是我们忘了。”
我看着他,忽然明白,他不是没有追求。
他的追求,不在名利场,不在觥筹交错之间。
他的追求,在那些被时间遗忘的角落里,在那些需要用心去守护的,传统和技艺里。
他是一个,活在自己节奏里的人。
不慌不忙,不急不躁。
而我,曾经却用世俗的,最功利的标准,去衡量他,去苛责他。
我觉得很惭愧。
我开始反思自己。
我所谓的“本事”,到底是什么?
是赚很多很多的钱?是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?
我从小生活在优渥的环境里,从来没有为钱发过愁。
我追求的,到底是什么?
或许,我只是在用一种虚假的优越感,来掩饰我内心的空虚。
爸爸去世后,我好像就失去了主心骨。
我希望有一个强大的男人,来保护我,来支撑起这个家。
我把这个期望,投射到了陈默身上。
当他没有达到我的期望时,我就失望,就愤怒。
我从来没有,真正地,去了解过他。
去问问他,他想要的是什么。
他的梦想,又是什么。
爱,不是改造,而是接纳和欣赏。
这个道理,我用了这么长的时间,才真正明白。
我把我的想法,告诉了陈-默。
那天晚上,我们聊了很久。
我第一次,在他面前,毫无保留地,剖析了自己。
我说起了我的不安,我的虚荣,我的软弱。
他一直,安安静静地听着。
没有打断我,也没有评价我。
等我说完,他才伸出手,把我揽进怀里。
他说:“我知道。”
“我知道你心里的苦。”
“叔叔的离开,对你打击很大。”
“你只是,需要时间。”
“我愿意等。”
我的眼泪,又一次,流了下来。
只是这一次,是温暖的,是感动的。
这个男人,他什么都知道。
他知道我的脆弱,知道我的逞强。
他用他自己的方式,默默地,守护着我。
治愈着我。
那只凤凰木雕,后来被我们送给了市里的博物馆。
我们没有要一分钱。
陈默说,这是属于这个城市的记忆,应该让更多的人看到。
开幕那天,来了很多人。
市长也来了,亲自为木雕揭幕。
闪光灯,不停地闪烁。
陈默被记者们,团团围住。
他还是不习惯这样的场面,显得有些局促。
我站在人群外,微笑着看着他。
我的丈夫。
他站在那里,不卑不亢。
身上,仿佛有光。
那一刻,我心里的骄傲,是任何名牌包,任何豪华旅行,都无法比拟的。
回家的路上,我开着车。
陈默坐在副驾驶,看着窗外,一言不发。
我问他:“在想什么?”
他说:“在想,以后我们老了,是不是可以开一间小小的木工房。”
“我教人雕刻,你教人画画。”
“不为赚钱,就图个乐呵。”
我听着,心里一动。
“好啊。”我说。
“到时候,我们就在院子里,种满栀子花。”
“夏天的时候,一开窗,就是满屋子的香气。”
他转过头,看着我,笑了。
“嗯。”
我们的车,行驶在回家的路上。
路灯,一盏一盏地,向后退去。
车里,放着我最喜欢的音乐。
我握着方向盘,心里,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。
我知道,我找到了。
找到了那个,可以和我一起,把日子过成诗的人。
我们的人生,还有很长。
或许,还会有争吵,有分歧。
但这一次,我不会再放手了。
我会握紧他的手,和他一起,慢慢地,走下去。
走到,白发苍苍。
走到,地老天荒。
后来的日子,平淡得像一杯温水。
陈默真的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艺术家,但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生活节奏。
除了必要的应酬,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工作室。
他开始尝试修复一些古老的木质家具,那些被遗弃在角落,布满灰尘和伤痕的老物件,在他手里,一点点恢复了往日的光彩。
我常常觉得,他修复的不仅仅是家具,更是一段段被遗忘的时光。
我们的家,渐渐被这些有故事的物件填满。
一张清代的雕花木床,一张民国时期的书桌,一把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摇椅。
每一件,都有它独特的温度和灵魂。
朋友们来家里做客,都羡慕我。
说我家,像个小型的博物馆。
我总是笑着说,这都是陈默的功劳。
而他,总是在一旁,腼腆地笑。
我们没有孩子。
不是不想要,是我的身体,不太好。
这件事,一度让我很焦虑。
我怕我妈会给他压力,怕他会因此而嫌弃我。
可他,却反过来安慰我。
他说,我们两个人,也很好。
有没有孩子,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,我们在一起。
他用行动,证明了他的话。
他把我,当成孩子一样宠着。
我喜欢吃的东西,他会变着花样地做给我吃。
我喜欢去的地方,他会提前做好攻略,陪我一起去。
我的每一个小小的愿望,他都会认真地记在心里,然后,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,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。
我妈也彻底接纳了他。
她不再叫他“小陈”,而是亲切地叫他“阿默”。
她会拉着他的手,絮絮叨-叨地,说起我小时候的糗事。
陈默总是,一边听,一边笑。
那画面,温暖得,像一幅油画。
有一年,我的生日。
陈默神秘兮兮地,把我带到了工作室。
他蒙上我的眼睛,说要给我一个惊喜。
我心里,充满了期待。
当他解开我眼前的丝带时,我看到了。
工作室的正中央,摆着一个巨大的,用木头搭建起来的……秋千。
那个秋千,是用最上等的梨花木做的。
上面,雕刻着精美的,缠绕的藤蔓和盛开的花朵。
我一眼就认出,那是我小时候,最喜欢的那种花。
我小时候,体弱多病。
爸爸为了让我开心,就在院子里,给我做了一个秋千。
我每天,都要在上面,荡很久很久。
后来,院子改造,那个秋千,被拆掉了。
我为此,还哭了好几天。
这件事,我从来没有,跟陈默提起过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?”我惊讶地问。
他指了指墙角的一个旧相册。
“我看到的。”他说。
“看到你小时候,坐在秋千上,笑得特别开心。”
“所以,我就想,再给你做一个。”
我走过去,轻轻地,抚摸着那个秋千。
木质的触感,温润,光滑。
上面,还残留着陈默手心的温度。
我坐上去,他从后面,轻轻地推着我。
秋千,一摇一晃。
我的眼前,仿佛又看到了,爸爸那张慈祥的笑脸。
看到了,那个穿着花裙子,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。
时光,仿佛在这一刻,重叠了。
我转过头,看着身后的陈默。
他的脸上,带着温柔的笑意。
阳光,透过窗户,洒在他的身上。
我的眼眶,又湿了。
这个男人,他总是这样。
用最笨拙,最真诚的方式,爱着我。
他不说,但他都做。
他把我生命中,所有的遗憾,都一点一点地,帮我补全。
我何其有幸,能遇到他。
“陈默,”我从秋千上下来,走到他面前,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,“我们,去领养一个孩子吧。”
他愣住了。
“你想好了?”
我用力地点头。
“我想好了。”
“我想,把我们得到的爱,分享出去。”
“我想,让这个家,更完整。”
他沉默了很久。
然后,他伸出手,紧紧地,把我抱在怀里。
“好。”他说。
只有一个字。
却重若千斤。
我们领养了一个小女孩。
她叫,念念。
思念的念。
是我们,对过去的思念。
也是我们,对未来的期盼。
念念很乖,很懂事。
她有一双,和陈默一样,干净清澈的眼睛。
她很喜欢,待在工作室里。
看陈默,把一块块普通的木头,变成神奇的艺术品。
陈默对她,很有耐心。
他会手把手地,教她用小小的工具,在木片上,刻出可爱的图案。
念念的第一件作品,是一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。
她把它,当成宝贝一样,送给了我。
我把它,挂在了我的床头。
每天晚上,看着它,我都会觉得,心里暖暖的。
家里的欢声笑语,越来越多了。
我妈也把念念,当成了亲孙女一样疼爱。
我们一家四口,过着最普通,也最幸福的日子。
时间,就在这日复一日的,平淡和温馨中,悄然流逝。
一转眼,又是几年过去。
陈默的头发,已经有了些许的银丝。
我的眼角,也爬上了细细的纹路。
但我们看着彼此的眼神,却比年轻时,更加的温柔和笃定。
我们都知道,我们是彼此生命中,最重要的人。
是分不开的,一半。
有时候,我还是会想起,那个我推开客房门的夜晚。
那个改变了我们一生的夜晚。
我常常在想,爱到底是什么?
是轰轰烈烈的誓言?是价值连城的礼物?
都不是。
真正的爱,是藏在细节里的,是融入在时间里的。
是你在闹,他在笑。
是你一回头,他就在。
是我看懂了你的逞强,你读懂了我的沉默。
是我愿意,为你,把这漫长的岁月,都雕刻成,你喜欢的模样。
我看着正在院子里,教念念认识各种植物的陈默,笑了。
阳光正好,微风不燥。
一切,都是最好的安排。
我想,这就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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