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言近几年,我身边的诸多女性朋友都来到了30岁左右的年龄,大家经历了毕业后短暂的职业青涩期,陆续走到了职业发展的十字路口。在此路口,我们脱离了过去十来年求学时候明确而清晰的轨道,承受着社会施以的更高的试错成本压力,在利弊权衡中艰难地摸索前行。在这个年龄段,主流社会之于女性职场的乌托邦想象是:选择一份轻松、稳定、体面的工作。在当下就业环境下,我们来不及仔细思考,便匆忙地以此为标准答案出发。独立思考和持续学习,之于每月定时缴纳五险一金,逐渐变得无足轻重。最终,有人上岸,有人和我一样靠岸,但真实的感受,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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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0岁那年,我从互联网公司跳槽入职了一家国企,转岗到后台。身边的家人朋友纷纷给我贴上了“躺平”“上岸”“直通退休”等各种标签。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,我真的以为我是最幸运的那一少部分人,虽然不能与真正上了岸的公务员相比,但好歹也算是暂时靠岸进了避风港吧,以后你们卷你们的,我不奉陪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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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职这家国企以前,我有两段工作经历,两家都是在境外上市的本土公司。毕业之后,从家乡满怀热情地卷到一线城市,我势必要跟那些留下来被父母安排工作的人活得不一样。我首选的工作岗位完全符合初入社会对打工的想象:连轴转的全国出差、熬夜修改标书到凌晨、周末节假日开会培训……每一帧奋斗的画面,都是一块人生拼图,拼凑出让我心满意足的职场冉冉新星的画像。伴随着“升职”,这一职场标志性成就事件出现,我以为我会在这条路上至少再干10年。

但想法的转变,总是来自身边人的影响,第一次见到艾丽的时候,她给我的印象是典型的江浙沪独生女,精致、干练、洋气。她大我5岁左右,海外硕士毕业以后一路卷到了30岁出头,职位到达总监级别以后,她开始主攻晚婚晚育这个新项目。

艾丽在公司里一直都是敢拼敢干,精力充沛的形象。她满世界飞行,身体力行地完成了一个个大项目。但即便生命力如此旺盛的她,后来生育的苦,也一样没落下。在孕中期确诊妊娠糖尿病以后,她每天需要抽出两个小时时间去医院“扎手指”,这成了她与职场脱钩的开始。孕晚期艾丽虽然坚持爬了一个月楼梯,但最后也还是没有躲过“顺转剖”的结果。高龄产妇的生育之苦,让艾丽对女儿倾尽了母爱,她一直坚持母乳,大部分人母乳能坚持到产假结束,已经是了不起的妈妈,艾丽硬是母乳到了女儿一岁半。与此同时,她也从公司的业务骨干逐渐蜕变为职场背奶妈妈。

因为艾丽无法再像过去一样全身心投入工作,接下来的标准流程,但凡在职场摸爬滚打过的人都很熟悉,“三期”很快过去,她逐渐被边缘化,手里重要的工作内容逐渐被分走,公司领导像曾经提拔她一样,在公开场合频繁肯定提前物色好的她的继任者。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体面人,她在公司精心布置的分手“冷暴力”中,选择了主动离职。

彼时的我像是一场沉浸式话剧的观众,全程观看了这场漫长的,名为《艾丽的陨落》的故事,这对当时的我触动很大。一方面,我非常理解公司存在的目的就是追逐利润最大化,放弃任何一个员工,都是基于维护整体利益的考虑。另一方面,眼看着自己即将迈入三十岁大关,以及已经躲在人生幕布后的马上就要上演的大戏——35岁中年危机,“打工人工具论”的思想开始在我脑海里生成,并迅速从热带风暴升级为超强台风。那段时间我的生活中,总有一个声音在小声提醒我:“早点另谋出路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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随后,我开始了一场“田野调查”式的求职。

小雪是和我同年毕业工作的人里最先裸辞,开始GAP的。我在下定决心离职前,首先参考了她的经历。在干了三年索然无味的银行柜员后,小雪裸辞了,拿着这几年的积蓄,带着父母开始全国旅游,她信誓旦旦地拿出了当初高考考上985的决心,告诉我:“我想清楚了,宇宙尽头是公务员,旅游回来我就闭关复习考公。”

小雪的裸辞以带着父母旅游开始,以考公笔试成绩没过线而收场,但她拥有了近半年精装修的朋友圈。那段时间我见识到了萧瑟的西北,水墨的桂林,多彩的川西,还有各种摆拍的小雪……最终她在斜杠了大半年以后,还是去上班了,但她不再是坐在柜台后面那个半自动化的机械人了。

刚毕业工作那会儿,小雪总是忙于应付各种培训考试,在微信小群里请大家帮忙凑指标,下载App、开通电子社保卡,填推荐号……这些操作,直到现在我都轻车熟路。

自从换了新工作,我们的日常沟通高频词变成了:哪家外卖好吃,周五下班约哪儿,以及周末刷哪座山。试用期刚过,她跟我总结说:“这工作别看钱少了点儿,可比以前舒服多了。”

基于小雪的经历,我基本上确定了两件事情:裸辞后背水一战考公务员是行不通的,以及国企中后台应该是个好归宿。

很快,我开始包装自己过去几年卷王的经历,那段时间,根据各种岗位的要求,上班摸鱼修改简历成了我最专注的事,我重拾了熬夜写硕士毕业论文时候,那种网罗天下信息的能力,我把换工作当成一个项目运作,用甘特图分析进度,用SWOT模型比较利弊。这期间由于不停地和前同事,大学同学打听各行各业的生存现状,我还逐渐摸索确立了一个“三不”原则:抗业绩的岗位不做,应酬赔笑脸的岗位不做,总部在外地的岗位不去。

国企的社招岗位偏少,招聘信息分散,需要自己擦亮眼睛地找,但凭借过往做过的一些大项目经历,从投简历第二周开始,逐渐有一些机会联系上我。

这期间,我把面试机会分成几类:小公司的面试,是属于练手的,就当是聊天找找面试的感觉;岗位合适公司不知名的,只能用来搜集求职情报,任凭条件吹的如何天花乱坠,都不可当真;剩下的才是那些值得全身心准备的,想去的岗位。

很快,4个月时间,我一共拿到了3个Offer。除了最后去的这家国企,还有一个互联网公司,一个500强民企。短暂的几个月求职历险记,也让我见识到了职场百态。

一个年营收刚过10亿的互联网公司,已经自诩为X厂,招聘总监匆匆忙忙地进入面试间,还未完全收拾好自己在上一个面试中的情绪,刚坐下,便开始夸夸其谈公司这几年的发展势头如何之好。我们一起面带职业假笑,参观了半层楼,其间最让我惊讶的是,在一个离员工工位只有几米远的十几平米的区域,有被公司圈养起来,专人喂食的五六只宠物。“你可以感觉到,我们公司是非常扁平的吧,其实不瞒你说,我也才来几个月,但已经完全融入了。”

相比之下,另一家500强确实带有500强的直接感官。这里所有人都身着正装,面无表情地在走廊里来回穿梭。一个位置僻静的办公室外,四五位员工手里拿着打印出来的材料一言不发地站着,如果可以把他们的身高拉齐,那活脱脱就是一排整齐划一的乐高小人。我没忍住好奇心,跟HR打听了下这是在干什么,“排队等着进办公室跟领导汇报工作。”她习以为常地说。

经过这几个月的“田野调查”,我逐渐理解,职场这座开放式游乐场里的项目有很多,每个项目都有自己的规则,找工作其实就是找一个自己现在希望去体验的项目而已。旋转木马可能是幼稚的,但是它的安全系数很高的,摩天轮的视野是最好的,但它玩乐性最差的。但没关系,这都不影响它们拥有各自最匹配的人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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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拿到最后这家国企Offer后,我没有立刻入职。一方面,HR发送了来的入职资料收集表,需要从头准备的资料有近20项,这些表格索要的信息,可以说除血型爱好外,几乎涵盖了我生活的所有,另一方面,阶段性的达成目标,内心还是有些抑制不住的雀跃,所以回家休息了几天。

国企、后台、无业绩指标、不应酬。我丝毫没有怀疑过,这就是我当下最好的去处,因为一切都是计划中的方向。

这是我头一次从事后台的岗位。其实所谓“中后台”,是个模糊的、大家口口相传的概念,泛指那些不直接给企业创造利润的岗位。前中后的区分,是有鄙视链存在的,前台往往是直接面向客户或用户的人,他们身负各种业绩指标,是为公司造血输血的核心部门,当然在公司里提各种要求的嗓门也是最大的;中台次之,以提供运营服务、解决方案等为己任,工作模式通常能直接服务到前台;后台泛指提供各种职能保障,以财务、行政、人力等部门为代表。

当下体制外的普通职场里,有个不明说的成长路径,那就是初入职场的前5到10年适合先干前台,在收入和职级都相对快速到达一定级别后,除极个别魄力非凡,成就动机超强的人会选择创业外,剩下的绝大多数打工人,一般都会琢磨着找个适当时机,申请“急流勇退”华丽转身去中后台。接下来,凭借前些年积累的一线经验和跨部门的人脉,以中后台“最懂业务”的职场人设,锁定一个向上汇报距离近,适合长待的工位。

这样的规划,严格说来并不算投机取巧。长期被业绩压力捆绑的岗位,给人造成极大的精神压力,加之年龄增长,精力远不及从前。投入产出方面,高收入回报是高强度工作的唯一兴奋剂,但市场“花无百日红”,谁都难以预料未来的趋势。这时候内部调动换岗位,或者直接换个工作环境,是人在职场中为了生存下去趋利避害的本能。

我遵循着自己经验主义下的各种求职原则,完成了一次待遇几乎没变化的跳槽。刚入职的几个月,尽管我也有一定年限的工作经验,但新工作还是给我带来了一些正面冲击。

首先,吃饭这等刚需问题被轻松解决了,就像大家口口相传的那样,国企提供了工作日的用餐便利,我不用再在早晨通勤的路上,绕路去麦当劳拿早餐。

同时,我在工作上的社会化定位发生了悄然变化。从在一线城市“不务正业”地漂着,摇身一变成了长辈们最喜欢的类型之一,这一转变的直接原因是公司每年有对口帮扶贫困县的任务,我开始可以远程承包家里的“米面油”用度。基于这个原因,我妈首次拥有了家庭战略核心物资,且不需要自己单独花钱去超市购买的体验,由此,我的家庭地位也有了一定提升。

我的人生同时还出现了一个新的NPC角色——工会。在我以往的工作经历中,都是人事部门兼着在做员工关怀的工作,公司大老板在把成本压缩到极致后,通常会在周末安排一些爬山,徒步,穿越海岸线等活动,这些活动看似在增进团队凝聚力,实则多半增加了参与员工们的吐槽力。那些痛苦的回忆,让我对所有的同类活动组织者都在心里默默打上过坏人的标签。

这次有点不一样,我头一次体会到了加入“工人大家庭”的温暖。公司员工可以按兴趣加入各个工会小组,工作日下班后可以去参加对应的小组活动,活动不限于运动、舞蹈等。客观说,这些活动组织得相对纯粹,并不仅仅因为某位大老板的喜好。

在岗位方面,来到后台后,工作几乎失去了以前悬在头顶的业绩和指标的压力,不用再每个季度末、半年度末、年度末,打着鸡血加班到凌晨。

如果说以前的工作是酒精饮料,痛饮后的次日,总有不适感,现在的工作就像凉白开,健康无害,但我慢慢也发现没人会举杯畅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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试用期通过后,在部门工作多年的老同事言传身教中,我渐渐掌握了在后台工作的生存法则,循此法则,足以对付工作中80%的妖魔鬼怪。

首先是知之为知之,不知则不回。对自己拿不准的事儿,千万不要一腔热情地到处帮着问,不是自己职责范围内的工作,一定要第一时间丢出去;其次,学会和老同事交朋友,他们在此“浸泡”少则七八年,多则十五六年,虽早已失去了在公开市场竞争能力,但是他们凭借对公司规则制度,流程运行的熟悉度,若能得之指点一二,足以让你避开所有能让你丢饭碗的“明枪暗坑”;当然,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,工作中虽无大纰漏,难免也会出小差错,此时切记,做错的事要么解决它,要么忽略它,但绝不能在任何公开场合承认它。不然,对方反手截图你的认错证据,就是工作能力有问题的实锤铁证。那么还剩下20%的工作怎么办呢?一言以蔽之:“请示领导后回复。”

如此简单的工作模式,上手起来必然很快。当我琢磨着是不是应该进入下一步提升阶段时,老员工们开始提醒我,“别老想着一来就想改变什么,领导安排什么就做什么,不出问题就行了。”

在我的同事中,只有比我早来几个月,同为90后的方圆和我一样,因为所在岗位的发展趋势和成长性的匮乏,产生日渐感觉到与社会脱节的危机感。

方圆是一个利落的人——短发、淡妆,喜黑白灰。我时常觉得如果她有170cm的身高,气质和奢侈品海报里的模特其实是不相上下的。方圆本科毕业后曾有过短暂的一段科技公司的工作经历,现在是她从美国硕士毕业后回来的第一份工作。方圆是典型的J人,当年边工作边申请美硕,从语言考试、申请文书、包括一部分学费,都是自己一手包办。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解决问题,是她工作的基本风格。在理清了工作逻辑和核心内容后,方圆很快把每周、每月例行报送的数据建立起了一套线上模型,以往在周五、月末需要一到两天的才能完成的例行工作,现在只需要两到三小时即可完成。

入职一年左右,我和方圆因为一个为期几个月的项目合作,日渐熟悉起来。有一天我俩一起晚上加班,四下无人时,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她:“后悔来这儿不?”那时她正在飞速地修改Excel公式验算数据,她没有转头,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说:“被骗了。”

我和方圆代表了两种在30岁左右的年龄选择这条职业道路的女性。我是在目睹了互联网公司,无情地“次抛”自己的员工后,“不负众望”的退而求稳。方圆则是怀着满腔的热情和才华,加上当初面试时,面试官所描绘的宏伟蓝图,坚信自己能在这儿做出点事情来。

说到招聘时的情景,她指着工位斜后方20米处的一个办公室:“就在那儿,那谁信誓旦旦地跟我说,现在是行业转型期,我们非常需要你这样的专业人才。”

现在,我们都不再谈论自己来到这里的初衷了。

日积月累,我逐渐领会到,方圆习以为常的工作方式,在一个平稳运行多年的环境里,其实是一种高危行为。别人没做出来的事儿,她做出来了,侧面投射出的是同级别的人的无能和不思进取,而对于上级而言,越是先进且客观准确的工作工具,越是压缩了他们的主观决策空间。

从古至今,一旦权威们开始认为你的存在挑战了他们的绝对地位,接下来你的职场处境,基本可以等于宣扬日心说的布鲁诺生活在教会的统治之下了。

不过好在与艾丽不同的情况是,方圆能力过硬,未婚未育,即便就业市场已经被各种自媒体渲染到,35岁左右的白领只剩下滴滴、外卖、快递的出路,方圆还是顺利跳槽到一个大厂工作。后来她告诉我,面试她的大厂面试官,在考察她的能力是否匹配的同时,还假装不经意地侧面询问了她的婚育计划。此外,面试的最后一个问题是:“我们这里工作节奏很快,需要独当一面,你从国企出来的能适应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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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比于方圆,客观说,这份工作之于我,目前看来还是发挥了两大作用的。一是让父母对外解释我的漂泊现状时,增加了一定的体面性,他们虽不了解我工作的具体内容,但顶着国企的名头,每日出入核心CBD写字楼,就算是坐在工位打螺丝,也为他们的熟人社交圈子增加了主动谈资;第二大作用则是让我在朋友聚会中,赢得了仍无法脱离996的前同事们的一些羡慕之情。大家表达的内容,主要在于工作和生活的平衡性,美化一些的说法叫作松弛感,或者更直白点说就是:加班少下班早。

关于工作,我谈论的内容逐渐开始自动迎合大家的期望。某种程度上,我参照着小雪的轨迹,只是晚了两到三年,成了“世另她”。不知何时开始,工作之于我的最大价值变成了:拥有了本应该拥有的生活时间。这种状态持续一段时间后,我开始意识到,除此之外,我其实已经谈不出和工作有关的任何东西。

更多时候,我并不在朋友聚会的灯光下,年底述职评估的时候,我开始在脑海里盘点这一年学到什么,做了什么。当我面对空白的PPT整理思绪,构思提纲时,右手却一直在停不下来地转笔,我头一次意识到这一年除了基于以前的工作经验吃老本,最大的收获竟然是熟背了各类公文的字体、字号、行间距以及请示文本的审批节点。

一到年末,年会也是在国企无法躲避的沉重话题。几乎所有的国企新员工都有过年会被“献祭”去表演节目的经历。虽然已经突破30岁高龄,但由于我仍稍低于公司平均年龄水平,属于标准的青年员工。即便这与我在网上感知到的年龄标签差距很大,但看着头发花白和距离退休年龄不足5年的老员工,我脑补出各位年轻时都有过的在年会舞台上被献祭的经历,所以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。

乖巧服从组织安排的我,提出的唯一诉求是,请不要让我当《歌唱祖国》节目的独唱。

事实证明,如果没有反抗的底气,提前屈服确实是明智之举。公司领导在审阅今年节目单的时候,突然作出指示,今年要“出新出彩”,短短四个字,让中层干部们纷纷开始抓耳挠腮,显然唱歌,朗诵等节目只能沦为沙拉碗里的打底蔬菜了。

然而,凭借令人折服的上传下达的高效执行力,我很快在楼下公共区域看到了在彩排舞蹈的六七个女同事,由于大家没有舞蹈基础,她们保守地选择了一首耳熟能详的新年歌曲作为背景音乐。排练期间,她们唯一的舞蹈老师是——小红书。

绝大部分年会的演职员,都经历了至少两到三周下班后的排练,然后在年会结束当天得到了解脱。唯独这个舞蹈节目,被精心剪辑成了视频,在未来几个月的时间里,被广泛用于公司内部的会议暖场,新春祝福等场合,单视频循环播放。这是我头一次为自己的懦弱的主动屈服感觉到庆幸。

春节放假前,之前在互联网公司的合作伙伴出差来我的城市,我们约了个晚饭,在这次单独的沟通中,我没有再去包装我工作的松弛感,我对他说:“我感觉自己在被社会慢慢地淘汰。”

可能是一个离开了办公室,一个出差在外,我们都暂时卸去了平时的伪装。把共同朋友的职业路线也都摆出来分析了一圈,最后他给出了对我的诊断结论:继续待着就等于饮鸩止渴。

在我的家乡,曾经伴随着三线建设来到这里的“单位人”是这个城市里最具优越感的群体之一。我从小耳濡目染,他们是最先使用上天然气的,因为他们背后有一个大多以三位数字为代号的“大厂”依靠,而彼时绝大部分的城市个体,还在使用蜂窝煤。这些拖家带口扎根西部城市的三线建设者们,大多操着东北口音或者在家还讲着上海话,但他们身后那个时代的“大厂”的象征意义却与现在的“大厂”截然不同,随着三线建设而到来的大厂自带光荣的使命感,同时还散发着几乎所有人都渴望的稳定性魅力。

在我的记忆中,这种稳定性头一次遭遇被瓦解的危机,是下岗潮的来临。

当这群已经到了拖家带口年龄的人,突然被迫的,被推着走向社会时,他们的眼神中是带有一丝慌张的。有人干了十几年技术工,一直被称呼为刘师傅,王师傅,一转眼就站在超市的收银柜台里,成了被私人老板呼来唤去的老刘和老王。“自由”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没有经历过的坏事,因为它像一颗意外的石子,不仅击碎了原本完好的窗户,还引来了阵阵寒风。

当这些成长的记忆随时间流淌,流入并渗透现在的生活中时,我很清楚地意识到,看似被松弛感包装得很精美的保险箱,本质上依然只是一纸合同维系着的脆弱劳动关系而已。也许在这个社会里,除了就业人口,失业人口外,也还存在着一类平常观察不到的,日渐与社会脱节的“待失业人口”。随着70后们都在热议刚发布不久的延迟退休政策,90后的退休年龄大概率还是个未知数,我把自己更精准地定义为——已自知的待失业人口。

7

我开始和父母提及想要逃离现在工作的想法,是在某个清明小长假回家的时候。虽然开口前,遣词用语已经被我反复包装,沟通态度也极尽平和,但是机关枪式的回应,依然扫射而来。

“现在有个稳定的工作多不容易啊,你就是毕业以后太顺,不知道珍惜。”

——我之前也996过好不好

“工作不都是这样吗?你坚持坚持熬上去就好了。”

——熬了上去的也不是我啊

“辞了以后想干吗?想好了吗?”

——暂时还没想好

……

每次看奥运会比赛,最让我紧张的不是像百米冲刺一样的单人项目,而是各种接力赛。因为除了第一棒,我总会脑补后面某一环因为掉棒,而输掉整场比赛的情节。现在,我就是那个思想动摇,马上要掉棒的人,只不过我的比赛项目是由血缘关系构成的,项目通俗名称叫作“谁家过得更好”。比赛以小家庭为组,不再细分年龄组,所以,我的队友是正在向我发难的二老。

这种熟人社会里的比赛竞技是一种很微妙的存在,如果大家差距太大,往往会疏远,很难促成比赛。通常我听到对于占据上风的一家的描述是:虽然他们家条件比我们好一些,不过……这里的后半句通常是对子女成绩、工作、婚育等情况的评价。之于熟人社会,比较完美的长久相处方式是,彼此综合实力不相上下,但各自又都在某些方面带有绝对的领先优势。

我家属于非体制内的家庭,生活水平有过起伏,拉通来看,还是属于沟通氛围平等的城市普通家庭。所以我知道如果我现在裸辞,比赛中我组的微弱竞争优势会顷刻丧失。基于60后家长几十年生活经验所总结出的人生赢家公式,他们向我反复强调,游离在主流社会体系外的漂泊一定是下策,女孩子在国企好好待着是一件非常政治正确的事。

其实这次回家,虽然抱有过能够得到支持的一丝幻想,但沟通主要目的还是基于礼貌性的尊重。既然无法求同存异,我还是开始慢慢和猎头接触。

这几年,为了不让自己的社会化能力“坐吃山空”,抱着“来都来了”的想法,我还是逼着自己在职期间考了一些目前所在行业的证书。这让我在时隔3年左右,再次刷新简历的时候,又能多写出几行字,如此乍看起来,还不算荒废。

本地的工作找不到,就打开格局看看外地的,思路打开以后,我明显感觉到心理上的焦虑感缓解了许多。就业形势相比几年前是要严峻一些,不过只要愿意走出去,我就权当是边找工作边完善我的职场田野调查笔记。

波伏娃说:“女性不是天生的,而是被塑造成的。”方圆离开以后,有时坐在办公室,我会一边看着她空空如也的工位,一边想30多岁的职场女性,如果还想继续留在职场的牌桌上,不生育是否是保住职位的必要不充分条件?如果成为不了年薪百万挥斥方遒的高管,唯一的胜利标准是否只剩下在这个城市里找到一个可以躺平的工位?而所谓的自我职业追求,是否最终都只能与父辈们的期待妥协?

我记得之前和小雪,方圆聊内卷和加班的话题时,大家总是在疯狂吐槽中,透露着无可奈何。不过有一点,我们倒是都很确定,当我们在回顾过往工作经历,滔滔不绝、神采飞扬地回答面试官的问题时,不必粉饰包装,能直接脱口而出的内容,好像并不是曾经炫耀过的松弛感,当然更不是自己能如何熟练地调整公文格式。

在见识过各种主动式,被动式跳槽的经历以后,我也意识到,职场这座开放式乐园对于30多岁的女性其实是没有一劳永逸的平台大道的,但同样的,也还绝不至于穷途末路。

不久前的某天,公司HR在内部通讯软件上留言,说因为3年合同即将到期,要约我沟通合同续签的事。

这次,我没有像以往一样迅速地回复,因为现在的我允许任何情况的发生,也不再去迎合他人的期待,这一次我想坦然面对自己。

本文头图选自电视剧《凡人歌》(2024),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,特此声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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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弓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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