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妞花回应转型做直播带货

如果没有被拐卖,生活会是什么样子?


在杨妞花的设想中,她会认真念书,考上一所好的学校;会长成一个有主意、敢表达的人——很多年后娘家人告诉她,5岁前的她是怼天怼地的性格,像个「小村霸」;会更自信、更乐观,有更好的发展,会成为父母的支柱。


但是没有如果,30年前的初冬,5岁的她被彼时的邻居余华英从贵阳拐卖至邯郸。


再后来的故事许多人都知道。2021年5月中旬,苦苦寻家的杨妞花回到贵州,面对父母的坟冢时,决定找到并惩罚制造悲剧的人贩子余华英。


三年半后,2024年12月19日,她等来了胜利。余华英拐卖儿童案重审二审当庭宣判,维持死刑判决。


如果从她「找家」算起,这场等待有12年了。


她可以脱口而出每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:2012年开始找家;2013年采血入库;2021年5月1日在网络发布寻亲视频,5月3日找到姐姐,5月10日比对DNA,5月14日前往贵阳认亲,5月15日、16日祭拜父母;2022年6月5日报案,6月30日余华英被捕;2023年7月14日一审开庭,9月18日宣判,11月28日二审开庭;2024年1月8日发回重审……


她似乎天生有超强的记忆力。被拐时她只有5岁,但她一直记得离家当晚的火车车厢,记得那种黑暗与摇晃;她记得被余华英拉扯、踢踹和责骂,记得余华英长长的脸,记得每一个与余华英密切接触的人的样貌;她记得自己叫「杨妞花」而非「李素燕」,也记得爸爸的眼睛。正是仰赖这种记忆能力,她获得了寻亲与复仇的胜利。


故事是跌宕的,结局也算快意。但杨妞花自己知道,故事背面,她过着「不正常的生活」。她产生过抑郁情绪,闭门不出、茶饭不思,体重掉了近10斤。姐姐和丈夫劝她放手,「好好过日子」,不要再追人贩子了,而她是「不撞南墙不回头」的那个,家里为此有几次大吵。


她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亲生父母的思念,但和养父也有深厚的感情。在两位父亲、两个家庭间,她时常有厚此薄彼的愧疚与担心。她的归属感仍是缥缈的——虽然她找回了家,甚至有两个家,但「除非爸爸妈妈还能回来,要不我永远不算是真正回家」。


快乐很难得,她回忆,生命里数得上的快乐的日子,一定有去年给父母修好坟的那天,她夜里躺在床上想想,都笑出了声。


重审二审宣判后,她和姐姐哭了好几场,高兴为父母讨回了公道,也庆幸自己「再也不用来(打官司)了」。


我们在2024年12月底见到杨妞花,这一阵,她行程忙碌,密集地接受了很多采访,办了几次直播,还要赶回河北经营自己的美容店。但与任何人谈话时,她都声音高亮,充满生机。她说她的体重涨回去了,仍有些烦心的是皮肤状态,在过去三年半的官司中熬坏了。其他的一切都好,而且越来越好。


我们聊了聊重审的这一年,聊了聊「李素燕」与「杨妞花」的身份割裂,也聊了聊未来。可确信的是,阶段性的胜利已达成,杨妞花的新目标是重建生活,找回生日,找回那个快乐的、爱家的、能够正常生活的自己。


她告诉我们,姐姐和养父处成了亲人。她带着养父去贵州老家过年,也把姐姐带回河北做客。在未来,她会继续奔走在贵州与河北的两个家中,两个家她都爱,哪个家她也放不下。


她尝试转型做直播带货,无畏于指责她炒作、蹭流量的声音,「我又不是借助寻亲的事成为了网红,我是一路走来,好不容易才让大家看到我的,我愿意抓住眼下的机会。」


另一件要紧事是,她要拍视频记录下两个家庭的日常。因为许多被拐孩子与寻亲家长的心理是很不同的,前者的顾虑更多,怕找不到家,更怕因找家而与养父母产生隔阂。


她希望用自家的案例,启发、关照与她处境相似的被拐者们,告诉他们,家可以找到,爱也不会失去。


2024年,对杨妞花来说,是多年坚持有了一个尘埃落定。她身上压着的大石头,终于可以挪开。她拿着判决书,拿回了自己的名字。她从未屈服,相信复仇的力量。为了她的坚持,为了站在她背后的那些被拐卖儿童的家庭,《人物》评选她为2024年年度社会人物。




文|冯雨昕

编辑|李天宇

摄影|杨屹(33+ ART SPACE)
妆发|俞钗钗
造型|GCK
制片|#1105
美术|勺子




【审判】以后再也不用来了

「我说你不要再质疑我的记忆力了,就是我的记忆力把你送上了法庭。」


人物:重审二审,你站在法庭上,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?


杨妞花:会紧张,但心里也比较有底。我参加了那么多次庭审,都是审完了直接说择期宣判。只有2024年12月19号那天,审了一上午,中午12点多的时候,法官说案情重大,要休庭,把我们安排在旁边屋子里吃午饭。当时我们就猜到了,今天要宣判吧。


下午再次开庭,我往那一坐,审判长就开始念了,律师的哪些话予以采纳,哪些话不予采纳。我听着心里越来越有底,感觉会维持死刑判决。


人物:余华英的状态怎么样?


杨妞花:她哭了。宣判期间她是站着的,刚开始看上去还比较平静,两手撑在前面的桌子上。后来我看她的手越攥越紧,往下压那个桌面,裤腿也开始抖动了。我就喊我的律师,我说你看她已经腿软了,她的腿在抖。


我也在哭,一边听审判长说话,一边控制不住掉眼泪。掉一点,就用指甲抹掉,但是抹了又掉。一直到审判长说,「全体起立……判处余华英死刑,剥夺政治权利终身。」包括我在内,台下所有的受害家长都哭了。前几次庭审我也哭,但都和这次哭不一样。


人物:怎么不一样?


杨妞花:这次流泪是太激动了,一边哭一边告诉自己,我们赢了!之前的眼泪里都带着无奈,因为事情没完结,知道还有下一次庭审,下次还要来。


打官司是非常磨人的,不只是精力、财力的消耗,它对人的心理也是非常折磨的。打官司这几年,我总觉得身上有块大石头,晚上躺着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。


我的律师之前劝我,不要太有压力,至少官司让我有了流量,在未来我可以做很多事情。我说这不是重点,打官司对我的折磨也可能让我少活很多年。我不需要流量,我就想要一个结果。如果第一次庭审就能当庭宣判,那我比谁都开心。


人物:「下次还要来」,这几个字好沉重。


杨妞花:是啊,那天我走出法庭,法院担心正门外人员众多,怕出现混乱和意外,建议我走楼后的侧门。但我没有,我知道不会发生什么意外,我也需要对所有等在门外的人有个交代。我得走正门,堂堂正正。


我和记者们说,「以后再也不用来了!」说完我就开始掉眼泪,扭头抱着我姐姐哭。说出这句话我等了多久?等了三年半。从我第一次回家祭拜妈妈和爸爸,那是2021年5月15号,一直到2024年12月19号判决,整整1313天。


杨妞花回应转型做直播带货

2021年5月15号,杨妞花第一次祭拜父亲受访者提供


人物:重审的这一年,会比以往更忐忑吗?


杨妞花:每一天都是熬过来的。第一次发回重审的时候,法官还专门给我的律师打电话,让他安抚一下我。我知道,发回重审是因为有更多的事实需要调查,我尊重这点。但我尊重法律并不代表我高兴,还是那句话,我比谁都希望能尽早宣判。


这一年很忐忑。因为我也不知道案子的结果会是怎样,重审对我们是有利还是有害。


人物:会担心判决结果改变吗?


杨妞花:有过这种担心。我们当时想的是,会不会留着余华英,让她交代出更多儿童的下落?但是很快就不担心了,因为公安和我们说,她的态度一直非常恶劣,没有主动交代任何一个儿童(的信息),都是公安查出来的。不坦白交代,对她自己是不利的,会倾向重判。


而且我相信她身上的案子一定不止这么多,有很长一段时间,她的活动轨迹是空白的。所以,余华英现在虽然判了死刑,案子结束了,但是找回被拐儿童这件事并没有结束,公安也还在继续(寻找)。


人物:这次庭审中,你和余华英有交流吗?


杨妞花:有的,她一直嘴硬,表达对她判得重了。她否认用开水烫过我的头,还问我,(如果被烫了)你的头发为什么没有掉?


我告诉她,我自始至终说的都是,你往热水里加了凉水给我洗的头,但即使是加了凉水,那仍然是我承受不了的、比较烫的温度;我被烫得跳了起来,你非常烦躁,就用暖壶里没有加冷水的水,直接浇在了我头上。


这是我的原话,我从来没说过她用的是刚烧开的、滚烫的开水。我这么说完了,她还想反驳我。我说你不要再质疑我的记忆力了,因为就是我的记忆力把你送上了法庭。


人物:当庭是不是还来了很多受害者家属?


杨妞花:是的。所以我让余华英往台下看看,那么多受害者家属坐在下面。我说有一位陈阿姨,她的孩子被你拐走后,她的丈夫到死都没有原谅她,她一直在遭受丈夫的家暴;还有一个孩子被你拐到了河北的一个残疾人家庭里,好几次,他受了委屈后把自己挂在井边,想一了百了;遵义有个叔叔,两个儿子都被你拐跑了,你嫌老大太大,把他遗弃在火车上,他回家后没多久就去世了——叔叔要同时承受大儿子的离世、小儿子的被拐失踪,要被全村人指指点点说是太穷把孩子给卖了……这些伤害都是你造成的,但你现在还这么理直气壮、死不悔改。


我后来越说越激动,还拍了一下桌子,审判长就打断了我。我很高兴我说了这些。一直以来,我都希望能替无法发言的受害者们,说一说他们的情况。


杨妞花回应转型做直播带货

2024年12月19号开庭后,杨妞花接受媒体访问受访者提供



【官司】 不正常的那个人可能是我

「我就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。」


人物:人们通常看到的是这个案子里的杨妞花,回看这三年半,你的日常是什么样的?


杨妞花:到处找证据,不怎么和家人交流,也不和亲朋好友走动。每次孩子一找我说话,我就会说你找爸爸去。那会儿我觉得自己都不像一个妈妈了。


往返贵州河北的次数太多,经济上也有困难,我又不愿意问家里要钱。就同时想办法撑着我的美容店,每个月能挣七八千块吧。


人物:几头奔波,心理压力会很大吧。


杨妞花:那段时间,我的共情能力变得特别强。走在路上,看到一个老太太从身边经过,我不认识她,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什么故事,但我就会突然流下眼泪。刷手机、看电影都是,喜剧也好悲剧也好,看了就想哭。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哭些什么。


我开车载着朋友,也是突然就掉眼泪,突然开始和她说我小时候的事。一想到我刚才和朋友去喝奶茶了,但是我没法再给我爸爸妈妈买奶茶喝了,就会恨自己。


人物:你家里人对此是什么反应?


杨妞花:他们觉得,自从我找到家后,我就好像变得不正常了。我去报警立案,包括后来我出去搜集证据,我丈夫、我姐姐经常阻拦。他们认为我在大海捞针,怎么可能找到人贩子呢?就让我别折腾了,好好过日子。


人物:会因此争执吗?


杨妞花:会,我特别生气,觉得你们不跟我并肩作战就算了,怎么还扯我后腿呢?


有一次我姐夫给我发消息说,以后我再发抖音最好屏蔽我姐姐,因为我姐姐一看我的抖音就哭。我特别委屈,这种时候该是哭哭啼啼的吗?难道我发抖音是笑着发的?我赌气和姐姐说要断绝关系。后来我姐夫也为这事儿给我道歉了。


我老公着急的时候,让我去精神病医院看看。我经常反问他,假如今天躺在坟里的是你的父母,你愿意「不折腾」吗?我和他说的最难听的话是,你再阻拦我,我死了以后不埋在你家里,我就回贵州埋在我爸爸妈妈身边。我老公听了这话也哭了。


这期间我们一家人都过得很心酸,他们理解不了我,我也共情不了他们。但我现在回头想,可能我的家人们才是正常人。


人物:或许你的姐姐和丈夫,只是不想你那么辛苦。


杨妞花:没错,但那会儿我理解不了。像我姐姐总说,你已经嫁人了,这样折腾,万一公公婆婆不乐意怎么办?而且她不希望我搞得太累。但是我想的是,人贩子把我们家害得这么惨,你作为姐姐,得和我一起站出来声讨她,为父母讨一个公道。


人物:现在案子有了结果,你们也能互相理解了吧?


杨妞花:是的,这种争执没有真正影响我们的感情,一家人还是很亲。我姐姐自己现在都会对人说,她以前是我打官司路上的绊脚石。


我知道,不那么正常的那个人可能是我。当初我根本不知道人贩子在哪儿,过了快三十年了,突然说要把人贩子找出来,这可能吗?想想就很不现实。但我就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。


人物:面对难办的事,很多人通常想的是「算了」,但是你不愿意「算了」。


杨妞花:因为我当时觉得自己快活不下去了。自从我找到家后,我把我们一家四口的照片放在屋里,白天晚上都不开灯,窗帘都是拉住的,就把自己和照片关在黑漆漆的空间里。我婆婆那时候总对我孩子开玩笑说,你妈妈是仙,不用吃饭的。我真的整天不吃饭,最轻时瘦到了86斤。


人物:你觉得这三年多来,最难的时刻是什么?


杨妞花:家里人不那么支持是一方面,而且外面有很多人质疑我,觉得我是在炒作,是为了流量。很多人问我,你明知道这件事是办不成的,为什么还要办?


但我就是坚定地觉得可以找到人贩子,因为我清楚地知道,当年拐卖我的中间人还在世,从他身上一定能找到线索。


人物:劝说中间人作证,也很困难吧?


杨妞花:这个中间人,我找了他至少四五十次。一开始只是坐着闲聊,后来才问到拐卖妇女儿童的事。他不承认,说自己只介绍过孩子,没拐卖过孩子。


我把和中间人的录音、录像交到警察局,警察说这不能作为证据使用,必须要警察去讯问这个人,这个人点头承认、签字、按手印,才能算证据。我就回去哭着求中间人。我说我爸妈死的时候太惨了,你比他们多活了60多岁,你帮帮我,指证下当年拐我的人贩子。我还说我咨询过律师了,你90多岁了,不会被判刑的,即使公安要追究你责任,我给你写谅解书。


后来他被我求得没办法了,和公安承认了当年的事。我这个案件的证据链条就完整了。


人物:你想过会输吗?


杨妞花:刚开始找人贩子的时候,没想过输赢。我只有一个想法,为我爸爸妈妈讨公道,至于人贩子是死刑还是坐牢,没想过。有结果,就算是讨了公道。


杨妞花回应转型做直播带货

杨妞花在《人物》2024年「女性的力量」活动上演讲



【养父】 我爹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亲人

「两个爹我哪个也不能辜负,我得对他俩都好。」


人物:对于拐卖儿童,网上现在有很多买卖同罪的讨论,对此你怎么看?


杨妞花:首先,我可以肯定我养父和奶奶都没有参与「买」。我被领回家后,我养父很多次想把我送回去,但是他不知道往哪儿送,所以把他定义成买家是不合适的。


我奶奶确实掏了钱,但是她一定不知道我是被拐的,如果知道她就不会要我。我奶奶对我有很不好的一面,我也恨过她、怨过她,但是我不会冤枉她——她没有这个胆量,不会做这种有可能鸡飞蛋打的事儿。


我认同买卖同罪,但我们国家有近60万的被拐儿童没有被找到,如果每一次都买卖同罪,那大家找到家后会多60万个破碎的家庭。所以我觉得,无论是养父母也好,亲生父母也好,只要两边都希望孩子过得好,就要一案一议。


人物:对你来说,亲生父亲和养父各是什么样的角色?


杨妞花:我习惯叫亲生父亲「爸爸」,叫养父「爹」。爸爸不用说,是我至今最爱的人,他的位置没有人能替代。虽然我和我爹生活了这么多年,但我脑子里一直保留着很小的时候,和我亲生父亲的记忆。


我爹是一个特别单纯的人,也一直对我很好。但我小的时候,村里有风言风语说我是他的童养媳,我会刻意躲避他,算是一种自我保护吧。一直到我结婚后,我才能正视我和我爹的感情。


直到今天,我爹还把我当孩子看待。我有三个子女,我爹买营养快线都是买4瓶,因为有一瓶要给我喝。有时候我到家先睡着了,他悄悄跑出去,买山楂卷、瓜子,盛在一次性纸杯里,拿到床前等我醒了吃。他可能不知道怎么在世俗意义上做一个父亲,但是他会用他的方式对我好。


人物:这三年多,你在两个家庭间走动,你养父能适应吗?


杨妞花:他适应得不错。其实我长大了、结婚了、找到家了,他都是很高兴的,觉得我比以前厉害了,可以给他撑腰了。他现在和我姐姐也亲得不得了,两个人会互开玩笑。他老给我姐姐比划说,你看你嘴多大,牙都包不住。我姐姐也学他走路的样子。2022年,我带我爹回贵州过的年。


他的思维与众不同,我认亲回家时,胸前戴了朵大红花,他立刻慌了,愤怒地问我是不是改嫁了,改嫁了孩子们怎么办。看奥运会,他并不太关注比赛的过程和结果,反而发愁主办方怎么给那么多人供应馒头,得找多少个人蒸啊?他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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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妞花(右一)和养父、外婆以及杨桑英在贵州老家合照受访者提供



人物:他会不会担心,你找到家后,就离开他?


杨妞花:一开始肯定有这样的担心。因为怕他伤心,我一开始也没告诉他我在找家,是找到后才告诉他的。其实我知道,他会支持我的一切决定。


我从贵州认亲回河北后,发现我爹在纸上画了很多我小时候的画面,好些场景我都不记得了,他还记得。比如我小时候扎两个小辫子,我在院子里玩跳方格、堆雪人,我生了孩子后,抱着孩子去地里面帮他干活……都被他用圆珠笔画下来,有各个年龄段的我。


我看的时候真的哭死了。对我来说,我爹不是我唯一的亲人,我有家庭、朋友和自己的圈子。但是在我爹的世界里就只有我一个亲人。我就想,我该怎么办?两个爹我哪个也不能辜负,我得对他俩都好。


人物:在两个家庭间投入感情,会让你为难吗?


杨妞花:每次我对我爹好的时候,我会对亲生父亲很内疚,我就和亲生父亲说,我可能上辈子欠我爹的,这辈子把账还清了,下辈子还好好做你的女儿。我给亲生爸妈花了十多万修坟后,我又想,我从来没给我爹花过这么多钱。我就给我爹买了辆电动车,给他买吃的用的。


我常常觉得两边亏欠。我其实并不想有两个父亲,我就想好好在我亲爸爸跟前,但是我没法选择。既然命运已经给我如此安排了,我就不能辜负每一个对我好的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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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年12月20号,杨妞花在织金老家受访者提供 2024年12月20号,杨妞花在织金老家受访者提供


【自我】拿着判决书,改回「杨妞花」

「坟头就是家。」


人物:你有两个名字,李素燕和杨妞花,这两个名字对你来说有不同意义吗?


杨妞花:李素燕生活在河北,叫这个名字时,我想到的是一个成熟、稳重、隐忍的人。杨妞花生活在贵州,叫这个名字时,我想到一个活泼泼的小孩子,面对家人可以直截了当、有什么说什么,也可以撒娇。


我觉得这俩名字完全是指向两个不同性格的人。


人物:两个名字、两种身份,会让你产生困惑吗?


杨妞花:在没有找到家之前,这种困惑感是很强烈的。我想每个被拐儿童都会有吧,即使记忆已经模糊了,还是会觉得自己不属于当下的这个家庭。但被拐儿童很不愿意和别人说这些,这是一件让人自卑的事。


人物:所以这些年你也一直在寻找归属感。


杨妞花:一直到结婚前,我都不觉得自己有家。虽然我爹对我很好,但我始终觉得我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。以前,我每到过一个地方,比如去所谓的亲戚家走动、小住,我就会留一些我的东西在那里,好像一种标记,证明我跟这个地方有关系。但是每次我走后,我的东西都会被扔掉、烧掉,从来没有人会为我保留。好几次我拉着一个蛇皮袋走在街上,都想不出我到底该去哪里。


人物:现在你认为邯郸是你的家了吗?


杨妞花:这么说吧,我现在回贵州,会对外说是回娘家。回河北,会对外说是回我爹家、老公家。但是不管是在贵州还是河北,我都有一种走亲戚而不是回家的感觉。唯一让我觉得「回到家了」,是在爸爸妈妈坟头的时候。


开庭前我接受采访,说坟头就是家,我姐姐一听到就哭了。后来她也到处和人说,坟头就是我们的家。她告诉我,她之前每次「回家」,也总感觉不对,不是住舅舅家就是住外婆家,但那都不是我们真正的家,没有真正的安心、踏实和归属感。


很多人觉得,被拐的孩子寻亲成功了,就是回家了。其实呢,除非爸爸妈妈还能回来,要不我永远不算是真正回家。


人物:被拐卖近三十年,你的生活里已经留下了无法抹灭的痕迹了。


杨妞花:是的,就不说归属感,一直到今天,我都怕黑、怕封闭的空间。因为被拐那天晚上,我被余华英带上火车,那个夜晚很可怕。我也不能接受一个人在外住,这几年我经常出远门,吃的、用的、住的都不用好,唯一的要求是必须有人陪。


人物:那追人贩子、打官司的经历,有改变你的性格吗?


杨妞花:这倒不算有,我从小就是很坚强、乐观、会自我开导的人,如果我不是这样的人,大概也做不成这件事。


我从小给别人写作业,挣到钱给自己买铅笔。八九岁就出去捡铁丝、塑料袋还有大蒜,捡的也是同龄人里最多的。我到田里掰玉米,地头有坟,我其实怕得不得了,但是也不会跑,一边在坟头前磕头一边也要把玉米掰完。我不是一个会退缩的人。


我找回贵州的家人后,他们和我说,我5岁前是怼天怼地的性格,像个小村霸一样。河北的村里人也总说我,这个孩子看眼睛就知道是有主见的人,好像心里会下很多决心。我觉得,如果我没有被拐,我会长成爸爸妈妈的依靠,会给他们做很多很多贡献。


人物:今年你把身份证上的名字改回了杨妞花。


杨妞花:其实我2021年刚找到家时就想改了,但那会儿没有证据证明我是杨妞花,不太好改。今年我的事热度越来越高,有关部门也看到我了,我就拿着判决书去把自己的名字改了。


人物:改之前和两边的家人说了吗?


杨妞花:没有说,不需要说,这是我自己的事。我爹看到我叫杨妞花后,还问我怎么不帮他改?他也想跟着我姓杨,他无所谓自己姓什么,就想和我做一家人。


人物:你最希望大家怎么称呼你?


杨妞花:当然是叫我的本名,杨妞花。我希望大家能记得,有一个叫杨妞花的女孩,做了很多事、走了很多路,找回了自己的原生家庭,也找到并惩罚了拐卖自己的人贩子。


杨妞花回应转型做直播带货



【发展】不觉得通过带货努力挣钱是错事

「被拐儿童的家长其实没什么顾虑,就是想一门心思找孩子,但是被拐的孩子的处境是更困难的。」


人物:寻亲和官司都结束了,你下一步还有什么打算?


杨妞花:还有很多事要做。这几年,很多被拐的、找家的孩子来找我咨询或者求助。有些人不敢直接面对警察,或者有些顾虑,我就会让他们到我店里来采血入库、比较DNA。公安给了我这个方便。这几年起码有三四十个人,通过我采的血。


还有的孩子和我说想找家,但是害怕、担心。怕家没找到,又被养父母知道了,会产生隔阂,会遭到嫌弃。他们怕成为完全无家可归的人。我就和他们聊,讲我自己的成功经验。有些人过几天就告诉我要去采血了,有些人我聊了一年,还是没下定决心去采血。


很多寻亲的家长,找着找着孩子,觉得没希望了,很消极,也打电话和我哭。我就要安慰他们,一聊就是半小时、一小时。


人物:有成功寻亲的吗?


杨妞花:太多了,前段时间还有个姐姐给我发消息,说谢谢你,我找到我弟弟了。但其实我都想不起来她是谁,是什么时候咨询的我。因为有太多人找过我了,我和他们说的话也都差不多。很多人给我发感谢,给我寄锦旗,我都记不起来谁是谁。


人物:你接触的被拐孩子和寻亲家长,面临的困境会有所不同吗?


杨妞花:被拐儿童的家长其实没什么顾虑,就是想一门心思找孩子,但是被拐的孩子的处境是更困难的。


我太理解被拐孩子的心理了,像我刚刚说的,这些人需要鼓励,也有很多顾虑。


所以我觉得我未来最该做的是什么呢?我要持续在贵州和河北两个家庭间走动,要拍视频记录我在两个家庭的生活。我要让更多人知道,虽然找家、回家、平衡原生和养父母家庭很难,但是我们是可以做到的。


我把我爹带到贵州过年,把我舅舅带到河北做客,就是希望用我们家的和谐氛围向大家证明,两边的家人都会爱我们。


杨妞花回应转型做直播带货

2021年7月13号开庭前替寻亲家长扩散信息受访者提供


人物:会不会担心持续发视频,别人会说你是炒作、想做网红?


杨妞花:从我寻亲的第一天起,就有人说我是想红想疯了,所以我早就习惯了。再说我从小到大挨过多少骂,这才哪到哪,毛毛雨。如果这点指责我就担心、难受,那我多少年前就活不下去了。


人物:还有一个流量下的新命题,你开始带货了。这方面是怎么考虑的?


杨妞花:头一次带货是2023年5月,流量很低的时候去带的。后来热度起来了,我反而就没再带了。我这两年很缺钱,但我知道什么钱能挣,什么钱不该挣。当时挣钱远没有打官司重要,我要一门心思打官司,也要在那期间避免任何可能的非议。


但是现在,官司结束了,公众给了我这些流量和曝光度,我作为普通人,很感激,也很希望借此有所发展,多一条生路。这个时代,大家都在努力挣钱,哪怕在公司上班,也想领导多发点工资,对不对?所以我不觉得通过带货的方式努力挣钱是错事。


人物:有人在你的带货直播间怼你吗?


杨妞花:当然有。我会怼回去,我又不是借助寻亲的事成为了网红,我是一路走来,好不容易才让大家看到我的,我愿意抓住眼下的机会。即使我没有这样悲惨的命运,直播作为一个新时代的风口,我也会想要去抓住。


人物:近几年,网红带货翻车的特别多,你对此有过思考吗?


杨妞花:只能说更加谨慎,跟着大主播选品。签合同的时候也请律师注意好,不能签发AB货的合同,要确保品牌方会保障售后。我自己会盯品控,有两个品牌可选时,就选知名度高的、品牌大的。我少挣点没关系,要跟大品牌来降低风险。


我对带货还是很有信心的,我做了5年的家庭妇女,家里的吃喝拉撒都是我在照顾,我卖出去的每一件东西,我都能套进自己的生活去感受和评价。


人物:除了帮助寻亲家庭和带货,未来还有什么打算?


杨妞花:我的梦想太大了,反而不敢说出来。现在只能说,顺其自然、看发展吧。哪一天我实现梦想了,再和大家把来龙去脉说清楚。就像之前和公安一起取证的时候,我也不会在网上到处说我在做什么。我不喜欢把话说在前头。

杨妞花回应转型做直播带货

杨妞花在《人物》2024年「女性的力量」活动上演讲



【新生】 保持这份认真,继续走下去

「今年我要买很多红灯笼,我要挂得满院子红色。」


人物:今年过年打算在哪过?


杨妞花:叫姐姐来河北邯郸,和我爹、我老公一起过。今年我要买很多红灯笼,我要挂得满院子红色。可惜村里不让放炮,要不然我至少买5000块的鞭炮,搁那一直放,我就不信我爸爸妈妈听不见。


人物:你现在和姐姐见面的机会多吗?


杨妞花:多,我只要出去带货,都会带着她。如果带货做不起来,姐姐回到厂里上班,我就继续开美容店,平时各自过日子,但肯定还是会抽时间常聚。


明年开春,我们计划出去旅行一个月。那将是我俩第一次一起旅行,我要找个温暖的、有花花草草的地方,和姐姐开开心心地玩儿。


人物:听说你还找回了自己的生日。


杨妞花:5岁被拐到河北后,我没有一次过上自己真正的生日。我奶奶当时给我说过几个生日,但我自己知道都是假的。


找回家后,我才知道我的生日是农历四月初五。回家头一年,我的5个小姨和一个舅舅、一个堂弟,一共给我买了7个蛋糕过生日。我原先身份证上的生日是3月28日,我后来送给我养父了。因为他和我奶奶都不记得他的生日,我就每年3月28日给他过生日。


现在所有官司都了了,明年我生日,我还要风风光光办一场,毕竟生日是妈妈的受难日,我要让妈妈在那天有成就感。


人物:重审二审结果出来后,你去了爸妈的坟头祭拜,有没有说些什么?


杨妞花:本来有很多想说的,有很多委屈。我在贵州的家人们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,不知道我吃过哪些苦,我在河北呢也没有特别亲的、无话不说的人。我一直觉得,没有人能真正心疼我。回到爸爸妈妈坟头的时候,我就很想「告状」。


但是我又想了想,爸爸妈妈死都死了,还和他们说这些干啥?别让他们再担心了。所以我只说了一句:我太想你们了。就没再说别的了。


杨妞花回应转型做直播带货

2024年12月20号,杨妞花祭拜父母受访者提供


人物:过去三年多,去给爸妈上坟的次数多吗?


杨妞花:头两年去得比较勤,有将近十次。重审这一年就去得少了,因为觉得没拿到结果,不好意思去见爸爸妈妈。


这次宣判后,我终于有脸去见他们了。当天很多媒体跟着我去,我本来不想他们跟的,因为我想和我姐姐坐在坟头休息一下,不想有太多打扰。但后来又想,大家也想见证一下,我拿着判决结果告慰父母的这一刻。


还有一个担心是,在坟头我要戴很多媒体的麦,我怕播出去后大家觉得我在演。但是转念想,我的痛苦是真实的,爸爸妈妈在坟里头,我在坟外头,我们是受害者,我流露任何情绪都是合理的。我找家找了这么多年,在坟前,我的愤怒、伤心、大哭,都是难以克制的。所以即使播出去了有人黑我,我也不怕、不后悔。


人物:你提到过,爸爸妈妈的坟都修过了。


杨妞花:2023年年初给爸爸妈妈正式修了坟,一共需要12万。我姐姐非要跟我对半出钱,我不要,我俩为这个事差点打起来,扭在地上,抢手机要转账。我姐姐争不过我,就一直哭,说你这样我以后怎么生活?你一个人在外面漂泊这么久,爸爸妈妈没有留什么给你,我是家里的老大,还让你花这么多钱。


我就和她说,你虽然没有被拐,但你一个人长大,也吃了很多苦。而且前几年,我妈挪坟,她已经出过一次钱了。所以最后商定,这次我出大头,我姐姐说攒着钱以后给我。


人物:以你当时的情况,出这10万块钱困难吗?


杨妞花:这是我当时全部的积蓄。但是你知道新修的坟有多好吗?棺材、坟头都是新的,我亲眼看到爸爸妈妈的坟,从里到外都安排好。我想他们在底下不知道请了多少人给暖新房?


准备走的时候,我对着坟说,晚上叫我去给你们暖房!我姐姐就打我,说你废话真多,咱爸妈自己会叫人的。我们会开这些玩笑。


人物:花钱给爸妈修坟,你们自己是感到释放和满足的。


杨妞花:修完了坟,我真的自己躺在家里都会笑出声来,就觉得特别高兴,觉得这么多年了,生活里第一次出现了美好的事,第一次感到切实的幸福。


还有一件很神奇的事,给我爸爸修坟那天,我坐着烤火,一个火星子突然掉到我的长筒靴里,把我脚底烫了一下。我赶紧脱鞋,发现左脚烫了个包,后来留了疤。这也让我特别开心,我觉得这是我爸爸给我留的记号,他怕下辈子找不到我。


人物:你对当下的生活满意吗?对未来有什么期待?


杨妞花: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比以前好很多了,希望保持这么好。不用有进步,保持就好。当然,有机会的话,我还是想做更多有意义的事,帮助更多人。


人物:你会用哪个词形容过去的2024年?


杨妞花:认真。这一年,我认真地在跟进官司,认真地和亲人们走动,也认真地从1月过到了12月,等来了一个圆满的结果。我希望我能在未来保持这份认真,继续走下去。


杨妞花回应转型做直播带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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