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些信件会改变一个人的后半生。当尘封的往事被一纸书信撕开,那些以为早已遗忘的人和事,会像黄土高原上的风沙一样扑面而来。
五十二岁的沈望舒收到来自陕西的挂号信时,他不知道,命运正准备给他一个迟到三十年的答案。
01
2008年10月的上海,梧桐叶开始变黄。
沈望舒坐在阳台上喝茶,享受着退休后的第一个秋天。楼下传来收发室老张的声音:“沈老师,有你的挂号信!”
他放下茶杯下楼。老张递给他一个皱巴巴的信封,上面贴着好几张邮票。
“陕西延安寄来的。”老张说,“这年头还有人写信,真稀罕。”
沈望舒接过信,手指摸到信封的一刹那,心跳突然加快了。那歪歪扭扭的字迹让他想起了什么。他匆匆上楼,关上门,坐在书桌前。
信封很轻,里面只有一张纸。他深吸一口气,撕开封口。
一张发黄的信纸展开在眼前,铅笔写的字迹有些模糊:
“沈知青: 我是柳玉霞,你还记得我吗?建军病了,很重的病。医生说要找亲人配型。求求你,快救救你的孩子! 玉霞”
沈望舒的手开始发抖。他把信纸放在桌上,又拿起来,反复看了三遍。柳玉霞,这个名字像一根针,刺进他记忆深处最柔软的地方。
他起身走到书柜前,从最下面一层翻出一个铁盒子。打开盒子,里面是一块褪了色的手帕,上面绣着两只喜鹊。手帕的边角已经磨损,但绣工依然精细。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,三十年前的往事如潮水般涌来。
窗外,小区里的孩子们在玩耍,笑声传进来。沈望舒看着手里的信,又看看窗外,恍惚间分不清哪个是现实,哪个是梦境。
他拿起电话,想打给妻子,手指在按键上停了很久,最后还是放下了。这件事,他需要好好想想该怎么说。
02
1970年冬天,陕北。
大雪已经下了三天三夜。窑洞外面白茫茫一片,连黄土都看不见了。
沈望舒躺在土炕上,浑身滚烫。他已经烧了两天两夜,整个人都迷糊了。队里的赤脚医生老王摇着头说:“这娃儿怕是不行了,赶紧给上海发电报吧。”
“不能发电报!”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,“发了电报,他爸妈不得急死?必须送公社卫生院!”
“玉霞,你看看外面,”老王指着窑洞外,“雪这么大,路都看不清。十里山路,咋走?”
“看不清也得去!”柳玉霞倔强地说,“人命关天的事,不能耽搁!”
沈望舒在迷糊中感觉自己被人扶了起来。他勉强睁开眼,看到一张年轻的脸,眉毛上都是雪花。
“沈知青,你可不能死啊。”玉霞一边给他穿棉袄一边说,“你还没教我认完那本书呢。你说过的,要教我认完毛主席语录的。”
其实沈望舒教她的不是语录,是一本《唐诗三百首》。但他已经没力气纠正了。
玉霞个子不高,只有一米五几,沈望舒足足比她高一个头。她咬着牙把他背起来,踉跄了一下,差点摔倒。
“我来帮你。”队长的儿子二狗说。
“不用,我自己能行。”玉霞说着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风雪中。
雪很大,风也很大。玉霞的棉袄很快就湿透了,不知道是雪水还是汗水。她不停地跟沈望舒说话:“沈知青,你听得见吗?你可别睡着,听说人要是在雪地里睡着了,就再也醒不过来了。”
“我给你唱个信天游吧。”她喘着粗气说,“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,咱们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......”
歌声在风雪中断断续续,但一直没有停。
十里山路,玉霞走了整整三个小时。到卫生院时,她整个人都快虚脱了。护士赶紧接过沈望舒,玉霞一下子瘫坐在地上。
“姑娘,你也进来暖和暖和吧。”护士说。
“不用管我,先救他。”玉霞摆摆手,“他是上海来的知青,可不能在咱们这出事。”
沈望舒在卫生院躺了三天。第一天,他完全昏迷。第二天,开始有了知觉。第三天早上,他终于睁开了眼睛。
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趴在床边睡着的柳玉霞。她的脸冻得通红,鼻尖上还有冻疮,头发乱糟糟的,手里握着一条毛巾。旁边的凳子上放着一个搪瓷缸,里面的水已经凉了。
“你醒了?”玉霞睁开眼,露出惊喜的笑容,“太好了,你终于醒了!我这就去叫医生!”
她跳起来就往外跑,辫子在身后甩来甩去。沈望舒看着她的背影,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。这个陕北姑娘,为了救他,在雪地里背着他走了十里路。
医生来了,检查之后说:“烧退了,再观察两天就能出院了。”
玉霞高兴得直拍手:“太好了太好了!沈知青,你听见没?你没事了!”
03
病好以后,沈望舒开始教玉霞认字。
每天收工后,他们就在煤油灯下学习。玉霞很聪明,学得很快。她特别喜欢唐诗,最喜欢的是李白的《静夜思》。
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”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,“望舒哥,这个'霜'是啥意思?”
“霜就是秋天早上,地上白白的那层东西。”沈望舒解释。
“哦,我知道了。”玉霞点点头,“那'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',是说看着月亮想家了?”
“对。”
“你想家吗?”玉霞突然问。
沈望舒沉默了一会儿:“想。”
“我没出过远门,不知道想家是啥滋味。”玉霞说,“不过我想,要是哪天离开了黄土地,我肯定也会想的。”
除了认字,玉霞还教沈望舒干农活。沈望舒刚来的时候,连麦子和韭菜都分不清。玉霞就耐心地教他,什么季节种什么,怎么看天气,怎么赶牲口。
“望舒哥,你们上海人真是啥都不会。”玉霞笑话他。
“我们上海不种地。”沈望舒不服气。
“不种地吃啥?”
“买啊。”
“有钱人。”玉霞撇撇嘴,但眼里都是笑意。
春天的时候,玉霞带沈望舒去看杏花。漫山遍野的杏花开了,粉白粉白的,像云彩一样。
“好看吗?”玉霞问。
“好看。”沈望舒说,“像上海公园里的樱花。”
“樱花是啥花?”
“也是粉色的,春天开。”
“那肯定没咱们的杏花好看。”玉霞得意地说,“咱们的杏花开完了还能结杏子,能吃。樱花能吃吗?”
沈望舒笑了:“不能吃。”
“那有啥用?”玉霞摇摇头,“中看不中用。”
夏天的晚上,他们常常坐在窑洞外面乘凉。满天的星星,亮得像宝石。
“望舒哥,你看,那是北斗七星。”玉霞指着天空说。
“嗯,我知道。”
“你们上海能看见这么多星星吗?”
“看不见。上海的灯太亮了。”
“灯太亮了还看不见星星?”玉霞不理解。
“光污染。”沈望舒解释,但看到玉霞迷茫的眼神,又说,“就是灯光太亮,把星星的光盖住了。”
“那多可惜啊。”玉霞叹气,“星星多好看啊。”
就这样,两个年轻人的心越走越近。沈望舒会把省下来的粮票给玉霞,让她拿回家。玉霞会给他做鞋垫,在上面绣各种花样。
“这是啥?”沈望舒拿着一双鞋垫问。
“东方明珠塔。”玉霞得意地说。
沈望舒仔细看了看,那个歪歪扭扭的塔,怎么看都不像东方明珠。但他还是说:“很像。”
“真的?”玉霞眼睛亮了,“我是照着你画的那个画绣的。”
其实沈望舒画的是上海的水塔,但他没有纠正。看着玉霞高兴的样子,他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。
04
1978年春天,改变命运的消息传来了。
那天,公社的大喇叭突然响了:“各位知青请注意,各位知青请注意,上级有新政策,知青可以申请回城了!”
整个村子都沸腾了。知青们又哭又笑,互相拥抱。只有沈望舒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晚上,玉霞找到他:“望舒哥,你要走了吗?”
沈望舒看着她,说不出话来。他的父母已经来信,说托人在上海给他安排了工作,在一所中学当老师。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,错过了可能一辈子都要留在陕北。
可是看着眼前的玉霞,他又舍不得。
“你走吧。”玉霞低下头,声音很小,“上海是你的家,你该回去的。”
“玉霞......”
“别说了。”玉霞打断他,“我都明白。咱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。你是城里的大学生,我是农村的丫头。你留在这里,一辈子就完了。”
沈望舒想说他不在乎,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他在乎吗?真的不在乎吗?夜深人静的时候,他也会想念上海的一切。
接下来的日子,两个人都很沉默。该来的总会来,谁也逃不掉。
临别前一夜,玉霞约他去黄河边。
月亮很圆,洒在黄河上,波光粼粼。两个人坐在河边,谁都没有说话。
“望舒哥,”玉霞终于开口了,“你到了上海,会想起我吗?”
“会的。”沈望舒说,“一定会的。”
玉霞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:“这个给你。我绣了很久呢。”
沈望舒接过来,月光下,能看清上面绣着两只喜鹊,还有几朵梅花。
“喜鹊是报喜的,”玉霞说,“希望你在上海一切都好。”
“玉霞,要不......”沈望舒想说要不你跟我走,但看看四周的黄土地,又说不出口。他拿什么养她?靠什么生活?
“我知道你想说啥。”玉霞笑了,笑容里有泪光,“望舒哥,咱们都是明白人。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过我的独木桥。这辈子能认识你,我就很知足了。”
第二天清晨,沈望舒坐上了回上海的汽车。
知青们都来送行,唱着《再见吧朋友》。只有玉霞没有来。
车开动的时候,沈望舒回头看了一眼。在村口的山坡上,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。是玉霞。风吹起她的辫子,她抬起手,像是在擦眼泪。
汽车越走越远,那个身影越来越小,最后消失在晨雾中。
05
回到现实,妻子周梅推门进来:“老沈,晚饭做好了。”
沈望舒这才回过神来。他看了看表,已经傍晚了。他在书房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。
“你怎么了?”周梅发现他脸色不对,“出什么事了?”
沈望舒犹豫了很久,把信递给她。
周梅看完,沉默了很久。客厅里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,每一声都像敲在沈望舒心上。
“玉霞是谁?”她轻声问。
沈望舒深吸一口气,把陕北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。说到动情处,他的声音有些哽咽。
周梅静静地听着,没有打断。等他说完,她走过去,坐到他身边。
“老沈,”她握住他的手,“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。”
“对不起,”沈望舒低下头,“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。”
“告诉我什么?”周梅反问,“告诉我你年轻时爱过一个姑娘?老沈,咱们认识的时候,谁没有过去?”
沈望舒抬起头,看着妻子。结婚二十多年,她一直这么通情达理。
“如果那孩子真是你的,你不能不管。”周梅说,“就算不是,人家都求上门来了,能帮就帮一把吧。”
“可是......”
“没什么可是的。”周梅打断他,“老沈,我了解你。这件事要是不解决,你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。”
晚上,儿子晓磊下班回来。一进门就嚷嚷:“妈,饿死我了,有什么好吃的?”
饭桌上,沈望舒把这事告诉了他。
晓磊听着听着,放下了筷子:“爸,这事您还犹豫什么?”
“你不生气?”沈望舒小心地问。
“生什么气?”晓磊笑了,“都什么年代了。再说,您当年也是身不由己。要是换了我,在那种环境下,有个姑娘对我这么好,我也会动心的。”
“你这孩子,瞎说什么。”周梅嗔怪道。
“我说真的。”晓磊正色道,“爸,这事您得去。不管那孩子是不是您的,人命关天。再说了,要真是我哥,那我也多个兄弟,挺好的。”
“你妈和你都这么想?”沈望舒有些意外。
“爸,您是什么人,我们还不知道吗?”晓磊说,“您要是不去,反而不像您了。”
06
第二天,沈望舒去火车站买票。
售票员是个年轻姑娘:“去延安?现在有飞机,两个多小时就到。”
“还是坐火车吧。”沈望舒说。
“火车要二十多个小时呢,多累啊。”售票员不理解。
沈望舒笑笑没解释。三十年前他就是坐火车离开的,现在也想坐火车回去。这一路,他需要时间思考。
上车前,周梅给他收拾行李,装了很多药:“你年纪大了,可别太累着。有什么事给家里打电话。”
晓磊开车送他去车站:“爸,到了给我发个短信。那边要是需要钱,您就说话。”
火车缓缓启动,沈望舒靠在卧铺上,看着窗外的风景。从上海到西安,再从西安转车去延安,这条路他走过,只是方向相反。
车过黄河的时候,他特意走到窗边。黄河还是那样浑黄,翻滚着向东流去。三十年过去了,黄河没变,可是两岸都变了。
到延安站时,天已经黑了。
走出车站,空气里有一股熟悉的黄土味道。可是眼前的延安,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。高楼大厦,霓虹闪烁,要不是远处的宝塔山还亮着灯,他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延安。
“师傅,去市医院。”他上了一辆出租车。
司机是个中年人,操着地道的陕北口音:“大哥从哪来?”
“上海。”
“上海?那可远啦。”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,“来看病人?”
“是啊。”
“现在咱们延安的医院可好了,设备都是新的。”司机骄傲地说,“不比你们上海差。”
到了医院,沈望舒直奔住院部。这是一座很现代的建筑,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。
在血液科,他找到了305病房。
站在门口,他深吸一口气,敲了敲门。
“进来。”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。
推开门,他看到了柳玉霞。
三十年的时光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。皮肤粗糙了,眼角有了皱纹,头发也花白了。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熟悉,看到他的瞬间,泪水就涌了出来。
“望舒哥。”玉霞站起来,声音颤抖,“你真的来了。”
沈望舒站在那里,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。三十年了,他们都老了。
病床上躺着一个男人,脸色蜡黄,看上去很虚弱。
“这是建军。”玉霞擦擦眼泪,“建军,这是你爸爸。”
男人睁开眼,虚弱地说:“您是沈叔叔吧?我妈常提起您。”
沈望舒走到床边,仔细打量着他。这是个标准的陕北汉子,皮肤黝黑,轮廓粗犷,眉眼间看不出和自己有什么相似之处。
“您好。”沈望舒不知道该叫他什么。
这时医生进来查房。他告诉沈望舒,建军得的是急性白血病,必须尽快进行骨髓移植。
“配型必须是直系亲属吗?”沈望舒问。
“直系亲属成功率最高。”医生说,“父母、兄弟姐妹都可以。您如果是他父亲,成功的可能性很大。”
玉霞急切地看着沈望舒:“望舒哥,建军真的是你的孩子。你走之后,我才发现怀孕了。”
沈望舒听到这话,整个人都震惊了!
他一直在猜测,但真正听到确认,还是感到天旋地转。他有个儿子,在陕北生活了三十年,而他竟然一无所知。
“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他的声音有些哽咽。
“告诉你有啥用?”玉霞苦笑,“你在上海,我在陕北。再说,我不想拖累你。你是城里人,有大好前程,我不能毁了你。”
07
接下来的几天,沈望舒配合医院做各种检查。抽血、化验、拍片子,他都很配合。
等待结果的时间里,他住在医院附近的招待所。虽然叫招待所,其实已经装修得像宾馆了。
玉霞每天来看他,给他送饭。她做的还是陕北饭:羊肉泡馍、油泼面、洋芋擦擦。
“这么多年,你还记得我爱吃什么。”沈望舒有些感动。
“咋能忘呢。”玉霞低下头,“有些事,一辈子都忘不了。”
吃饭的时候,玉霞给他讲这些年的生活。
“你走后没多久,家里就给我说了个婆家。刘永贵,邻村的,老实人。”她说话的时候,手指不停地搓着衣角,就像年轻时紧张的样子。
“他知道建军的事吗?”沈望舒问。
“知道。”玉霞点点头,“永贵是个好人,说孩子是无辜的,他会当亲生的养。他也确实做到了,对建军很好。”
“那他人呢?”
玉霞的眼圈红了:“建军十岁那年,永贵在煤矿出事了。那年煤矿透水,永贵为了救工友,自己没出来。”
沈望舒心里不是滋味。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,养大了他的孩子,最后还献出了生命。
“这些年,我一个人把建军拉扯大,不容易啊。”玉霞抹着眼泪,“好在建军争气,虽然书读得不多,但是肯吃苦。初中毕业就不念了,说要挣钱养家。”
“他也在煤矿?”
“嗯,跟他爸一样。”玉霞叹气,“我本来不想让他下井的,可是不下井,在咱们农村能干啥?种地挣不了几个钱。”
“建军这孩子懂事,攒了几年钱,去年刚娶了媳妇。小两口感情好着呢,媳妇也怀孕了。”说到这里,玉霞又哭了,“谁想到会得这个病。医生说要几十万,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啊。我把房子都卖了,还是不够。”
沈望舒心里五味杂陈:“别担心,钱的事我来想办法。”
第七天,结果出来了。
医生把沈望舒叫到办公室,表情有些奇怪。
“沈先生,检查结果出来了。”医生推了推眼镜,似乎在斟酌该怎么说。
“怎么样?配型成功吗?”沈望舒急切地问。
医生沉默了一会儿:“配型不成功。”
沈望舒心一沉:“成功率是多少?”
“不是成功率的问题。”医生看着他,“根据基因检测,您和柳建军没有血缘关系。”
沈望舒看到这个结果后彻底震惊了!
他愣在那里,脑子一片空白。没有血缘关系?这怎么可能?玉霞为什么要骗他?
他拿着报告走出办公室,在走廊里站了很久。阳光从窗户射进来,很刺眼。他想起三十年前,也是这样的阳光,照在黄土地上。
沈望舒找到玉霞,把报告递给她。
玉霞看着报告,脸色变得苍白。她的手在发抖,报告纸发出哗哗的声音。
“望舒哥,对不起。”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。
“为什么要骗我?”沈望舒的声音很平静,平静得可怕。
玉霞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:“因为我走投无路了。建军的病要很多钱,我到处借都借不到。我想起了你,想着如果你以为建军是你的孩子,也许会帮我们。”
“所以你就骗我?”
“对不起,对不起......”玉霞哭得说不出话来。
沈望舒坐在走廊的椅子上,感觉很累。他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同情。三十年的愧疚,原来是一场骗局。
“建军知道吗?”过了很久,他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玉霞摇摇头,“我一直告诉他,他爸爸在上海,是个有学问的人。他从小就以你为榜样,虽然没见过你。”
“那他亲生父亲呢?”
“就是永贵。”玉霞擦擦眼泪,“你走后第二年,我嫁给了永贵,建军是我们的孩子。”
沈望舒闭上眼睛。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。
“望舒哥,我知道我错了。”玉霞跪了下来,“可我真的没办法了。建军是我的命,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我也不活了。”
“起来。”沈望舒扶起她,“跪着干什么。”
他在招待所里坐了一夜,想了很多。
天快亮的时候,他做了决定。不管建军是不是他的孩子,人总是要救的。一个三十岁的年轻人,刚刚成家,妻子还怀着孕,不能就这么没了。
他回到医院,对玉霞说:“钱的事我来想办法。”
玉霞愣住了:“望舒哥,建军不是你的孩子......”
“我知道。”沈望舒打断她,“但他是条人命。再说,他养父为了救人牺牲了,我不能看着他的儿子就这么死了。”
正说着,玉霞突然抓住他的手:“望舒哥,其实......你确实有个孩子。”
沈望舒抬起头,不明白她在说什么。
“你走之后,我真的怀孕了。”玉霞的声音很小,像是怕被别人听见,“是个女儿。”
“女儿?”沈望舒的心跳突然加快,“她在哪?”
玉霞低下头,肩膀开始颤抖:“生下来就送人了。”
“送人?为什么?”
“那个年代,未婚先孕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。”玉霞哭得更厉害了,“我爸妈怕我嫁不出去,就把孩子送走了。他们说送到了西安,一对大学老师,没有孩子,会对她好的。”
“具体送到哪了?叫什么名字?”
玉霞摇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孩子刚生下来就被抱走了,我都没看清她的脸。我爸妈不让我问,说问了对大家都不好。”
沈望舒感觉心被掏空了。他有个女儿,却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,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。
“对不起,望舒哥。”玉霞泣不成声,“我对不起你,也对不起那个孩子。这些年,每次看到和她同龄的女孩,我都会想,我的女儿是不是也这么大了,她过得好不好。”
08
晓磊还是来了。
沈望舒给家里打电话说了情况后,晓磊第二天就请假飞来了延安。这个在上海长大的年轻人一下飞机就直奔医院。
“爸,您别担心,钱的事我们慢慢想办法。”晓磊说,“我把家里的积蓄都带来了,还从朋友那里借了一些。”
“辛苦你了。”沈望舒拍拍儿子的肩膀。
“说什么呢。”晓磊笑了,“虽然他不是我哥,但也是一条人命啊。”
晓磊去看了建军。两个年轻人年纪相仿,很快就聊到了一起。
“建军哥,你别担心,安心养病。”晓磊说,“等病好了,来上海玩,我带你到处转转。”
建军笑了,这是沈望舒第一次看到他笑:“好啊,我还没去过上海呢。听我妈说,上海可繁华了。”
“那当然,保准让你看花眼。”晓磊说着,突然对医生说,“医生,我能不能试试配型?”
医生摇头:“你们没有血缘关系,成功率很低的。”
“试试总没坏处吧?”晓磊坚持,“万一成功了呢?”
沈望舒想阻止,但看到儿子坚定的眼神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
医生只好安排了检查。
三天后,奇迹出现了。
“太不可思议了!”医生拿着报告,兴奋得声音都在颤抖,“配型成功率达到80%!这种概率极其罕见!要知道,非血缘关系的配型成功率通常不到5%!”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玉霞第一个反应过来,扑通一声跪在晓磊面前:“孩子,你是建军的救命恩人啊!”
“阿姨,您别这样。”晓磊赶紧扶起她,“这是缘分,说明我和建军哥有缘。”
手术安排在一个月后。这一个月里,晓磊要做各种准备。他请了长假,就住在延安。
“爸,您回上海吧,我妈一个人在家不放心。”晓磊说,“这里有我呢。”
沈望舒摇头:“我陪着你。”
父子俩在延安住了下来。白天在医院陪建军,晚上回招待所。有时候,沈望舒会带晓磊去他当年插队的地方看看。
村子变化很大,窑洞都翻新了,还通了自来水。当年的知青点已经改成了村委会。
“爸,您就在这里生活了十年?”晓磊有些不敢相信。
“是啊,十年。”沈望舒看着远处的黄土地,“最好的十年。”
09
手术很成功。
晓磊的骨髓顺利移植到建军体内。术后,两个年轻人都很虚弱,住在同一间病房里。
“兄弟,谢谢你。”建军握着晓磊的手,“这份恩情,我一辈子都记着。”
“说啥呢。”晓磊笑了,“咱们现在是真正的兄弟了,身上流着一样的血。”
康复期间,晓磊教建军用电脑,给他看上海的照片。建军则给晓磊讲陕北的故事,教他说陕北话。
“你说'额'(我)。”建军教他。
“饿?”晓磊一脸迷茫。
“不是饿,是'额',就是'我'的意思。”
“哦,饿,不对,额。”
两个人笑作一团。
沈望舒和玉霞站在病房外,看着两个年轻人。
“望舒哥,你养了个好儿子。”玉霞说,“心地善良,跟你一样。”
“建军也是好孩子。”沈望舒说,“诚实、朴实,像他养父。”
出院那天,建军的妻子小芳来接他。这是个朴实的陕北姑娘,挺着大肚子,满脸幸福。
“谢谢,谢谢你们。”小芳不停地鞠躬,“要不是你们,我和孩子就没依靠了。”
临别前,玉霞找到沈望舒。
“望舒哥,关于那个女儿,我只知道这些。”她递给他一张纸,上面写着几行字,“当年送她走的人家姓陈,男的在西安交大教书,女的在西安师大。孩子是1979年3月15日生的。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了。”
沈望舒小心地收好纸条:“谢谢你告诉我。”
“是我对不起你。”玉霞低下头,“也对不起那个孩子。如果你能找到她,替我说声对不起。”
回上海的火车上,沈望舒靠在座位上,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。晓磊在旁边睡着了,这些天他太累了。
沈望舒拿出那张纸条,反复看着上面的字。西安,陈姓,大学老师,1979年3月15日。线索很少,但总算有了方向。他决定等晓磊完全康复后,就去西安找女儿。
火车穿过一条条隧道,忽明忽暗。就像人生,总有黑暗的时候,但只要坚持,总会重见光明。
三个月后,上海。
沈望舒参加一个全国现代文学研讨会。这是退休后他第一次参加这么大型的会议。
会议茶歇时,一位年轻的女教授走过来:“沈老师,久仰大名。我是西安师大的陈思雨。”
沈望舒握住她伸过来的手,突然愣住了。这双手,细腻白皙,手指修长,像极了年轻时的玉霞。
“我是研究现代文学的,读过您很多文章。”陈思雨继续说,“特别是您写知青生活的那几篇,写得真好,很真实。”
“谢谢。”沈望舒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,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孩。
三十岁左右,瓜子脸,大眼睛,眉眼间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。不是像他,而是像年轻时的玉霞。
“陈老师,”沈望舒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,“能告诉我你的生日吗?”
陈思雨有些奇怪,但还是回答了:“1979年3月15日。怎么了?”
沈望舒的心跳得更快了。日期对上了!
“没什么,”他深吸一口气,“只是觉得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。对了,听口音你不像西安人?”
“我是被收养的。”陈思雨很坦然,“养父母告诉我,我的生父母是知青。”
“上海知青?”
“应该是吧。”陈思雨说,“养父母说得不太清楚,只说是从延安那边送来的。”
所有的信息都对上了。沈望舒的手在微微颤抖。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手帕,假装擦汗。
陈思雨的目光突然被手帕吸引了:“沈老师,您这块手帕......”
“怎么了?”
“上面的绣工很特别,是陕北的风格。”陈思雨仔细看着,“两只喜鹊,梅花,这种搭配很少见。我养母的老家在陕北,她收藏了一些陕北刺绣,但都没有这么精致。”
沈望舒的心快要跳出来了:“你对刺绣有研究?”
“算是个爱好吧。”陈思雨笑了,“可能是遗传,虽然我不知道生母是谁,但我特别喜欢刺绣。”
“陈老师,”沈望舒努力控制着情绪,“方便的话,我想请你吃个饭,聊聊你的研究。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陈思雨爽快地答应了,“能和您这样的前辈交流,是我的荣幸。”
走出会场时,上海的天空特别蓝。沈望舒看着身边的陈思雨,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。三十年了,命运兜兜转转,终于让他们相遇了。
他知道,不能贸然相认。需要做亲子鉴定,需要慢慢了解。但此刻,能和女儿并肩走在上海的街头,他已经很满足了。
“沈老师,您在想什么?”陈思雨问。
“没什么。”沈望舒笑了,“只是觉得,人生真奇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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