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杨家的茅草房是我们村最后一座要拆的房子。
村里人都叫他杨大伯,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,腰板还算硬朗,就是走路时右腿有点拐。他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冬天外面套件军绿色的棉袄,那是他儿子当兵时发的。
杨大伯在村口卖了一辈子豆腐。凌晨四点,我骑车去县城上班时,经常能看见他家烟囱冒出的白烟,飘在薄雾里,他已经在磨豆子了。
“杨叔,早啊。”我有时会停下来打个招呼。
“嗯。”他应一声,继续摆弄他的石磨,磨盘转动的声音在黎明前特别清晰。
他从不多说话,手上活计不停。讲起话来,他的嘴角总有点歪,村里人说是年轻时的面瘫后遗症。老人不爱去医院,硬是用偏方熬过来了,只是说话时嘴角会抽动几下。
去年,我们这个建了几百年的老村子被列入城市扩建计划。村民们陆续搬进了县城新建的小区,只剩杨大伯一家还在老宅子里。
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几乎每周都来,但杨大伯就是不肯在搬迁协议上签字。村支书来劝,乡长来劝,他就是摇头,一言不发。
“听说杨大伯要的补偿太高了,”村里人背地里议论,“城里的房子都要五六千一平了,他那破房子才给三千,当然不愿搬。”
我爸不同意这种说法:“老杨不是为钱,他有什么放不下的。”
六月的一天下午,我帮单位送文件回乡政府,路过老杨家时,看见门口停了辆黑色轿车,拆迁办的小李和另外两个陌生人站在院子里。
杨大伯坐在门槛上,手里握着个烟袋锅子,却没点火。
我停下车,好奇地走了过去。那两个陌生人一个高个子,穿着深色西装,约莫五十来岁;一个戴眼镜,提着个公文包,看起来像是个文化人。
“就说你是老革命,果然不简单啊!”高个子拍着杨大伯的肩膀,声音洪亮。
杨大伯抬头,嘴角抽动了几下,眼神里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傲气。
“小徐,”拆迁办的小李看见我,“你来得正好,我给你介绍一下,这是市博物馆的王馆长和刘研究员。”
我惊讶地看着杨大伯:“发现什么宝贝了?”
刘研究员推了推眼镜:“不是宝贝,是历史文物。”
故事得从一个月前说起。
那天下了场大雨,杨大伯家后院的一棵老槐树被雷劈了,树根翻起,带出一块青石板。邻村的孩子来玩时发现石板下面埋着个木盒子,里面有一块石碑碎片和几封发黄的信。
孩子把东西交给了杨大伯,却没引起什么重视。直到前天,拆迁办的小李再次登门,无意中看见了那块石碑碎片,上面刻着”解放军某部……牺牲……“几个字。
小李立刻向上级报告,市里很快派人来勘察。
“初步判断,这是一块抗战时期的纪念碑,”王馆长边说边小心翼翼地用白手套拿起那块石碑碎片,“从字迹和石材判断,应该是1946年左右立的,记录的是在这一带活动的新四军某部队的事迹。”
刘研究员补充道:“最重要的是,根据我们查阅的资料,这个碑可能只是冰山一角。根据信中提到的内容,这里可能还埋着一批珍贵的历史资料,甚至还有…”
他犹豫了一下,看了看杨大伯。
杨大伯的眼睛盯着远处,像是穿越回了某个遥远的时刻。
我爸悄悄告诉我,杨大伯的父亲曾是新四军的一名普通战士,在解放前牺牲了。具体情况谁也不清楚,因为杨大伯从不提这些事。
那天晚上,我去了杨大伯家。他正在院子里烧水,锅里煮着几个红薯。屋檐下挂着几串晒干的辣椒,风一吹,发出轻微的碰撞声。
“杨大伯,吃晚饭了吗?”我站在门口问。
“吃了,”他点点头,从烧水的锅里舀了一勺水到茶壶里,“喝茶不?”
我接过他递来的茶碗,是个缺了口的搪瓷杯,里面泡着几片茶叶,上面还飘着几个茶梗。
“听说你家地下有宝贝啊。”我试探着问。
杨大伯嘴角抽动了几下:“那不是宝贝,是血。”
我愣住了。
他从炕上拿出一个旧铁盒子,里面全是发黄的照片和纸张。他小心地取出一张照片,递给我。
照片上是几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,背景是个土坡,有一面旗帜,已经看不清图案了。
“这是我爹,”他指着最左边的一个年轻人,“和他的战友们。”
年轻的战士脸上带着坚毅的笑容,眼神清澈,和眼前这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判若两人,但仔细看嘴角的弧度,确实有几分相似。
“我爹牺牲那年,我才五岁。”杨大伯慢慢地说,“那天他们连队转移,和敌人遭遇,整个连队几乎全部牺牲。后来的部队路过这里,战友们把他们的骨灰和一些文件埋在了我家地下。”
我惊讶地看着他:“所以这么多年,你一直知道地下埋着什么?”
杨大伯点点头:“我爷爷告诉我爹,我爹临走前告诉我娘,我娘临终前告诉了我。”
“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别人呢?”我小心翼翼地问。
屋外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杨大伯的半张脸隐在阴影里。他沉默了一会儿,拿出一封发黄的信。
“这是我爹写给我娘的最后一封信,”他递给我,但手有些颤抖,“我娘不识字,一直让人念给她听,念到烂熟了,后来我识字了,她才给我看。”
信纸很脆,我轻轻展开:
“月英: 我可能回不去了。如果我们胜利了,请把这些东西交给组织。如果失败了,就永远埋在地下,不要让它们落入敌人手中。无论如何,请记住,我们的牺牲不会白费。 永远爱你的,小海”
我读完,沉默了。信纸上有几处已经模糊,不知是泪水还是岁月的痕迹。
“我们胜利了,为什么您还不把东西交出来?”我问。
杨大伯看了我一眼,微微摇头:“胜利了吗?我爹说的胜利是什么样子?”
他从炕头拿出一本破旧的笔记本,翻到一页:“这是我爹的日记,他说’总有一天,我们的子孙会住上明亮的大房子,每天都有肉吃,不再受压迫盘剥,那时我们的牺牲才有意义’。”
杨大伯抬头看着我:“你说,现在是他说的那种胜利吗?”
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他继续说:“前些年,有人用小聪明,盖了新房子;有人下岗在家,天天愁眉苦脸;还有当官的收了钱,把我们的地卖给开发商…”
“但是现在不一样了,”我赶紧说,“现在反腐力度这么大,大家的生活也比以前好多了。”
杨大伯的目光落在窗外,窗台上放着一个破旧的收音机,那是他每天听新闻的老伙伴。
“也许吧,”他最终说,“也许现在,我可以安心交出这些东西了。”
第二天一早,市里来了一队考古工作者。他们在杨大伯的指引下,小心翼翼地挖掘着老宅地下。
院子里支起了帐篷,拉起了警戒线。村里人都好奇地围观,议论纷纷。
“听说地下埋着好几十万大洋哪!”
“我看是文物,能值不少钱。”
“怪不得老杨不愿搬家,原来在等升值呢!”
我爸皱着眉头,把那些说闲话的人赶走:“瞎说什么,老杨是什么人你们不知道?”
挖掘持续了一整天。下午四点左右,考古队的负责人从坑里爬出来,脸上带着激动的神色。
“找到了!”他兴奋地说,“是一个完整的地下室,里面有一批文件、日记、名单,还有一块完整的纪念碑!”
王馆长和刘研究员立刻跳下坑去查看。不一会儿,几个工人小心翼翼地把一块石碑抬了上来。
石碑不大,约一米高,上面刻着:“为新中国解放事业英勇牺牲的新四军某部战士永垂不朽”,下面是二十多个名字。
杨大伯站在一旁,看着石碑上刻着的”杨小海”三个字,嘴角抽动得更厉害了。
刘研究员激动地解释:“这是非常珍贵的历史文物,记录了1946年在这一带活动的新四军某部队遭遇伏击全部牺牲的事件。这些资料对研究解放战争初期的历史有重要意义!”
村支书拍着杨大伯的肩膀:“老杨啊,你家地下埋的是宝贝啊!”
杨大伯摇摇头:“不是宝贝,是血和泪,是他们的信念。”
晚上,村委会的大院里灯火通明。市里的领导、博物馆的专家、媒体记者,还有全村的人都聚集在这里。
杨大伯坐在前排,穿着他唯一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,那是他几十年前参加儿子婚礼时买的,现在已经有点小了,但还算挺括。
儿子专程从广州赶回来,站在他身旁,有些局促不安。他在南方打工二十多年,和老父亲的联系并不多。
市领导讲话,表扬杨大伯家几代人守护革命文物的精神。博物馆宣布将设立专门展厅,保存和展示这批珍贵的历史资料。记者们的相机闪光灯不停闪烁。
“杨大伯,作为烈士后代,您有什么感想?”一个年轻记者把话筒伸到老人面前。
杨大伯的嘴角抽动了几下,半天才说:“我爹他们就是想让大家过上好日子。”
简单的一句话,却让现场安静了几秒。
会后,拆迁办的小李拿着一份新的安置协议来找杨大伯。
“考虑到您是烈士子女,市里特批了一套80平米的安置房,在阳光小区,地段不错。另外,考虑到您发现文物的贡献,还有3万元奖励。”
杨大伯的儿子很满意,但杨大伯却迟迟不肯签字。
“爸,这条件已经很好了,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?”儿子有些着急。
杨大伯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我想在协议上加一条。”
“什么条件?”小李问。
“在安葬他们的地方,立一块碑,写上他们的名字和事迹。”
小李犹豫了:“这个,我得请示领导…”
“不立碑,我就不搬。”杨大伯的语气异常坚决。
儿子劝了几句,见老人态度坚决,也只好作罢。
第二天,市里的领导亲自来了。听完杨大伯的要求后,他点点头:“应该的,我们会在原址建一个小型纪念园,立碑纪念这些革命先烈。”
杨大伯的眼睛亮了一下,终于在协议上签了字。
一个月后,我们村的改造工程正式启动。杨大伯搬进了县城的新房子,听说儿子打算留下来照顾他几年。
在村子的东边,原来杨大伯家的位置,围起了一个小型工地。据说那里将建一个”革命先烈纪念园”,保留原址的地下室,并立碑纪念。
每天早上,我骑车去上班,不再能看见那缕从杨大伯家烟囱冒出的白烟。但偶尔经过县城的菜市场,能看见他坐在角落里卖豆腐,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还是不爱说话。
一天,我买了两块豆腐,问他:“杨大伯,住新房子还习惯吗?”
他点点头:“还行,就是晚上睡不着,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”
“少了什么?”
“少了祖宗的气息,”他顿了顿,又说,“少了他们的陪伴。”
我明白他说的”他们”是谁。
又过了半年,县里举行了革命先烈纪念园的开园仪式。那天,天气晴朗,杨大伯穿着那件中山装,站在石碑前,神情庄重。
石碑是黑色的大理石,上面镌刻着所有牺牲战士的名字,最显眼的位置是”杨小海”三个字。碑文记录了他们的事迹和牺牲的经过。
仪式结束后,人群散去,只剩杨大伯一个人站在碑前,久久不愿离去。
我走过去,站在他身旁。夕阳的余晖洒在石碑上,镀上一层金色。
“杨大伯,您爹看到这一切,应该会欣慰的。”我轻声说。
他没有回应,只是伸出布满老茧的手,轻轻抚摸着石碑上父亲的名字。
“你知道吗,”他突然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,“我从来没见过我爹长什么样子。”
我愣了一下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“我娘说,我长得很像他,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。”杨大伯自嘲地笑了笑,“可我这辈子没怎么笑过。”
风吹过,吹动了纪念园里新栽的柳树,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是无数灵魂在低语。
“现在好了,”他指着石碑上镌刻的名字,“他们有家了。”
我突然明白了,杨大伯这么多年守着老宅不肯搬,不是为了钱,也不只是为了保护地下的文物,而是因为那里埋着他从未谋面的父亲和战友们的血与泪,埋着他们未竟的梦想和信念。
“您现在满意了吗?”我问。
杨大伯看着远处新建的高楼和宽阔的马路,街上人来人往,车水马龙。他的嘴角微微上扬,不再因为抽动而显得僵硬,而是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。
“满意了。我可以给我爹交代了。”
太阳落山了,天边的晚霞映红了他的脸。在这一刻,我仿佛看见了那个年轻战士脸上坚定的笑容。
后来,我经常看见杨大伯带着他的小孙子来纪念园。他会指着石碑上的名字,给孙子讲那些尘封已久的故事。
有时,他会一个人坐在石碑前,点上一支烟,安静地待上很久,像是在和地下的故人对话。
改造后的村子面貌一新,高楼大厦拔地而起,马路笔直宽敞。唯有那个小小的纪念园,保留着一方宁静,诉说着那段被岁月尘封的记忆。
有一次,我问杨大伯:“您觉得现在的生活,是您父亲期望的那种’胜利’吗?”
他沉思了很久,慢慢地说:“也许不全是,但在往那个方向走。总有一天,会到达的。”
夕阳下,他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,却依然挺拔。
而在他的旁边,一块黑色的石碑静静矗立,见证着时光的流转和历史的车轮,记录着那些为了明天而牺牲的人们的名字。
每当春风吹过,碑前的野花轻轻摇曳,仿佛是地下的英灵在微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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