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象新闻记者 关新耀 特约撰稿人 谷祁

电影《孤注一掷》正在热映中,这部改编自真实电信诈骗案件的影片使人们再次将目光聚焦到缅北。影片通过呈现电信诈骗的手段和内幕,向观众发出了警示。

不过,据从缅北电信诈骗园区成功逃亡的阿飞(化名)描述,真实情况要比电影中呈现的残酷得多。在那里,挨打是司空见惯的,逃亡则是九死一生。2023年5月7日,阿飞到达缅甸,5月22日,他逃出园区。短短17天,他感觉自己“老了20岁”。

以下是他的口述:

1.上当

2023年5月4日,我接到弟弟阿胜的电话。他说缅甸有一家游戏传媒公司需要人,刚去工资可以给到八千到一万。我听了很心动。

我之前从来没有出过国,对缅甸电信诈骗的事情完全没有认知,而且给我打电话的是我亲弟弟,我就没有犹豫。5月5日,我从老家陕西省的一个地级市出发,5月7日到了西双版纳。那时除了我和我弟弟,还有一个他的同学。我后来才知道,弟弟当时也是被骗过去的。

当晚9点半,我们到达边境线。从缅甸那边过来4个人,他们都带着武器,没收我们的手机,看到这一场景,我们就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。

刚到缅甸头两天,他们让我们休息,把手机给了我们。我们立刻跟大使馆联系,大使馆那边让我们联系自己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,派出所给了我们专门的微信号,让我们作为常用的联系方式,并交代我们先配合这边的工作,等待救援。

我当时下载了一个卫星地图,通过地图了解我们所在地区的环境、位置和布控情况,把这些信息都向警方做了报备。第二天晚上,我们的手机就被收走了。

“园长”来见了我们。他个子高挑,看样子吸过毒,因为他的脸部肤色跟正常人很不一样。我们私下讨论过,听他口音,应该是云南人。当时,园长跟我们确认,这个园区就是在搞电信诈骗的。他跟我们说:“如果你们配合我们,挣到钱了可以放你们回去,如果你们挣不到钱,我就让你们后悔来到缅北。”为了给我们一个下马威,我弟弟被揍了一顿。

我们园区对外挂着的招牌是“平安宾馆”。但在这里,“平安”是最奢侈的东西。

(“平安宾馆”所在地)

2.挨打

我看了《孤注一掷》这部电影,我觉得电影里呈现的状况大概是真实情况的1/3吧。现实情况比电影里表现的残忍多了。看电影时,我发现很多人会流泪,但说实话,我已经波澜不惊了。在园区,挨打是司空见惯的,业绩完不成要挨打,上班迟到要挨打,我亲眼见过一个小伙子因为上班迟到4分钟被打得口吐鲜血,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了。

我所在的园区有300来号人,其中80%都是云南人。在园区要穿他们发的白色T恤,头发全被推成寸头,这样方便辨认,一看就知道你是搞电诈的。

我所在的园区主要是利用恋爱关系做诈骗,也就是大家通常所说的“杀猪盘”。刚去园区的头15天,我们一直在接受培训,抄写资料。培训的内容就是如何包装自己、立人设,还有一些诈骗的话术,大概有三四十页A4纸。第16天,园长会进行考核,然后根据情况进行分配。我被分到了B区,我弟弟和他同学被分配到A区。

这两个区各有一个主管,主管会有一台电脑,其他人每个人有一部手机,有些老员工会有两三部手机,每8个人一个组,组长通常由那些业绩优秀的人担任,他们要带动小白。

另外还有一个C区。我从没去过,我听人说,那里都是一些很早就去搞电诈的人,属于“元老”级别的,他们在那里赚到过钱,把钱花光了,又自己回去了。

我们园区有好几个住宿区,园长的、一级代理的、二级代理的、主管的、安保人员的。我们住的区域属于“猪仔区域”,一个房间里有四五个上下铺,一个卫生间,没有空调、风扇。那边天气很热,但人家都规划好了,我们上班的时间很长,一天十六七个小时,管理人员偶尔心情不好,还会半夜叫你起来加班。你从早上8点半一直上班到凌晨两三点,等你躺下睡觉时,已经快凌晨4点,相对凉快了,而且你的精力已经被极度压缩,你根本不会嫌热,倒地就睡。

3.金钱

这个工作是有收入的。培训结束后,园区就给你下任务了,这里的货币系统是按照USDT计算的。你每个月要完成2万USDT,相当于人民币14多万元的任务量,如果你完成了,每个月可以拿15%的抽成。如果有大单成交,园区会放烟花庆祝,小单的话,一般就是在群里发烟花表情庆祝。

但你在这里赚到的钱只能在园区内部消费,因为你出不去。园区里有大型超市,你想要的东西,在这里都能买到。但价钱翻了很多倍。比如我喜欢抽烟,一包普通的香烟,你在外面买可能是10块钱,在这边就要花30,而且这里的烟用的都是本地的假烟草。

我们刚进园区,就欠了园区4万。园区要给那些骗我们过去的人费用,费用算到我们头上。进公司第三天,我就被罚了1000块钱。罚款理由是检查宿舍时,我的卫生不合格,一次罚500,两次是1000。我们每个月的伙食费是8000,吃什么呢?生的、馊的、熟的——熟的是领导吃剩下的。另外还有宿舍费、床位费、照明费、水费等等,待三五个月,基本上就要十几万。

会去到那边的,基本都是负债的,或者挣不到钱的,被高薪诱惑,去那边铤而走险。我们园区的工人基本是十几岁到25岁左右,超过90%都是男性,也有女员工,但特别少,好看的被留在老板身边,不好看的,欺负完了,逼迫她们继续诈骗,没价值的就卖到外面去。

虽然园长一开始就跟我们说,钱赚够了就放我们回去,但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是赚够了钱放回去的。也许以前有,那些C区的“元老”们就是,但或许是因为之前管得不严,这次回去,就是他们最后一次回去了。

通常情况下,人在那里,只会被无情地拍卖,不存在把你放出来的情况。你去了那里,十有八九是出不来的,除非给赎金,给赎金也不一定会放你。以前可能会放,现在拉人越来越困难,业绩不好,他们更倾向于转手把你卖掉。

4.杀猪盘

我所在的园区利用恋爱关系行骗,主要运用了三大点:感情经历、创业经历和被骗经历。感情经历就是跟你建立关系,创业经历就是塑造自己有钱人的形象,被骗经历就是假装自己也被骗过,获取共鸣。

被骗的基本都是女性,行骗的基本都是男性。社交软件成为行骗工具,比如IG、Facebook、Tiktok等,主要针对华裔,比如马来西亚、新加坡的华裔女性。当时,他们购买了很多这三个社交软件上的账号,然后要我们在这些软件上搜索。他们教了我们一些方法,比如,搜一些著名景点,景点通常会有人打卡拍照,会有中文汉字,或者评论区有中文留言,他们就会要我们在这些人的贴文下留言,目的是把女性引流到line上。

到line之后,就开始了解她们的基本情况:有没有钱、有没有被骗过。他们内部把那些女生分为小白、被点过的小白、被开过的小白。被“点过”的意思是她曾经被提醒过,对杀猪盘骗局有认知,被“开过”是指过去被骗过。他们最希望找到的是没被点过也没被开过的小白。

引流过来是第一步。了解了对方的基本情况后,如果对方家庭条件不错,这时候,骗局就会进入第二步,他们会时不时跟对方提一下自己的创业项目,一般都会把自己包装成IT行业的人,表示自己可以入侵到海外的外汇平台,带你挣这笔钱。这个过程需要一步一步引导。首充很重要,一旦对方给你充了第一笔钱,第2、3笔就会陆续到来。当然,在这个过程中,他们会给对方返现。比如充1000,返30%,并且可以马上提现。

第三步,根据金额确定能骗你多少钱。如果你充了5万,那就说明你是大客户。这时他们会先给你返40%到60%,你在账户里可以看到这笔钱,但其实这时候你的钱已经提不出来了。你开始着急,对方会安慰你,利用恋人关系为你造梦,叫你放心信任他,许诺等这笔钱做完,他就去找你。这是一个窗口期,如果你继续信任他,把钱投进来,那说明你后面还有别的方法可以搞到钱,他们会继续忽悠你投钱。

一位高管从一个女性身上骗到了折合人民币2300万的金额。他们面都没有见过,钱就被骗了。他们日常的交流就是视频聊天,通过AI换脸,换一张大帅哥的脸,再做一些假的身份证,而且他们说的那些公司,你在网上都能查得到,但其实都是一些空壳公司,一切都包装得非常完美。

网恋是最可怕的。一旦进入恋爱关系,你的身份信息、住址、通讯录,对方都有了,恋爱期间,你们视频聊天,他会截取你的隐私。如果你不听对方的话,他就会拿那些东西威胁你。

还有些老员工,发现对方是优质客户,但自己骗不动,就会把她的信息转给其他员工,那么多人设,总有一款男生是那个女生喜欢的。

5.逃跑

我一到缅甸就想逃走。因为弟弟比较机灵,当时,我们把所有和外界联系的机会都给了他。

策划好逃跑方案时,我们也将计划告诉了园区里一些比较信任的人,问他们要不要一起走。但他们有些被打怕了,还有一些人有业绩,觉得可以赚到钱,不想离开。其实据我观察,去到那边的,70%都是自愿的。他们知道去那边需要铤而走险才能赚到钱,但他们低估了那个"险",到了那儿,你就是砧板上的鱼肉。

5月24日,我们终于找到了时机。凌晨2点半,我们三个人从四五米高的屋顶跳下,越过挂满铁蒺藜的围墙,逃出“平安宾馆”。弟弟的同学毫发无伤,我和弟弟都受伤了,我伤得比较严重,我身材胖一些,个子也不算很高,跳下去时,铁丝网挂在我的脚里,我摔了下去,腰和脚直接骨折了。当时我完全无法站起来走路,一开始,弟弟和他同学扶着我,后来我怕拖累他们,就让他们先走,再找机会回来救我。

(逃亡过程中脚踝骨折)

我做好了被抓回去的心理准备。当时我想,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,于是,我在离园区只有两三百米的草丛里躲着。园区里有人追出来了,拿着刀和枪。我在草丛里,大气都不敢出,那里蚊子特别多,一直在我身上叮,我唯一的愿望是不被发现。

等到天快亮了,那些人回园区了,我赶紧往对面,离我大概1公里的小树林爬。短短1公里的距离,我爬了一个多小时。等我爬到那儿的时候,身上的汗水已经打湿了衣服。在小树林里,我想休息一下,我太疲惫了。我休息了两个小时左右。中途,我打开手机,给弟弟他们发了消息,问他们怎么样了。他们说他们很安全,让我先躲好,等他们来接应。

(阿飞藏身的树林)

早上9点多,我听到园区那边又有动静,估计是在寻找我们。我担心自己被发现,又开始往更远的树林爬。在这个过程当中发生了意外,当时,我看到树林下有一条小沟,我想往那儿缩下去,洗一下自己身上的气味,但在下坡的过程中,泥土松动了,盖住了我的身体,我昏了过去,过了好久才醒过来。

(阿飞和弟弟的聊天记录)

醒来之后,我继续爬。我爬到一处贫民区,我想去向那里的人求助。因为当时我的身体状况,靠自己是肯定走不了的,我的手机已经关机了。我看到一个开着的房门,里面比较乱。我就爬进去,拿起旁边的一瓶水一饮而尽,然后躲在床底下,把旁边的烂被子拿来盖在身上。我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,一位老太太回来了,我原本希望她不要发现我,等她出去,我再找机会开溜。但事与愿违,她开始整理那些床单、烂衣服,这时,她发现了我。好在她没有举报我。我用手势告诉她,我的脚受伤了,我口渴,她转身出去。过了十来分钟,她打了两瓶水回来,我一口气又喝了半瓶。

到了晚上,我怕她悄悄出去告发我。我又出去了。在外面等着等着,天上突然下起暴雨,我当时想,我这个身体,暴雨天在外面待着,肯定是死路一条,我就又回到老太太家里。她把门打开了,让我睡在那儿,她跟我摇摇手,意思是说不用担心什么。

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,老太太家的门被一脚踹开,一位打扮得像当地民兵的人拿着一支手电筒到处照,我当时紧张极了,顺手把老太太做饭的刀拿来放在背后,防止他来抓我。还好,他的手电筒照在我的脸上,笑了一笑,就照到外面去了。他往园区方向去,我知道,我必须得往前走。

后来,我又躲在贫民区的猪圈里,一直躲到天亮,大概6、7点钟,我看到一个老爷子。我跟他比划:我的脚摔了,需要一辆摩托车,送我去镇上治疗。他摇了摇手,意思是他没有摩托车。但他指了指旁边一个院子,里面有摩托车。我让他帮我问问他家有没有人。他帮我去叫了。来了个会说中文的小伙子。我骗他说,我在上面跟几个朋友玩,摔跤了,需要去医院包扎一下,他就送我去镇中心了。

但当时,我并不敢去大诊所、医院,我只想赶紧给我的手机充上电。不过,镇中心的酒店我也不敢去。我让他拉着我转,找到了一家偏僻的小宾馆。我告诉小伙子,我现在身上没有现金,需要给手机充电,让人把现金送过来。他帮我跟宾馆的老板说,老板找来充电器。当时,我的手机花了十几分钟才开机,我着急得不行。宾馆老板的眼神一直在我身上瞟来瞟去,我生怕他去举报我。

开机后,我给弟弟他们打电话。得知他们已经回到中国了。他们很欣慰我还活着。他们给了我当地一位司机的联系方式。我让对方带300块现金过来。对方是位女司机,她让她老公来接我。我说,可以,是你老公的话没事,但不要叫别的司机,我是从园区里逃出来的,别人我信不过。

没过几分钟,她老公过来了,开着一辆出租车,带来了现金,我把钱给了小伙子,把充电器给了酒店老板。

(阿飞回国后和缅北司机的对话)

6.回国

出租车司机把我拉到他老婆停私家车的地方,我换乘他老婆的车。她带了几瓶矿泉水,我往自己头上淋,把脸洗干净,把身上的短袖脱了,扔掉。我跟司机说,希望你把我平安送回国,非常感谢。她说,需要1500块车费,加上刚刚给小伙的300块,一共是1800块钱。我说没关系,你能救我回去,1800块钱已经是非常地仁至义尽了。她哪怕要18000块,我也得给。

(阿飞和弟弟的聊天记录)

到达中缅边境时,我联系弟弟他们。但我的手机卡是缅甸卡,到了那儿就没有信号了。好在司机有两张卡,一张缅甸卡,一张中国卡,她帮我打了110,因为之前报过案,警察知道我的情况,他们告诉我,需要自己走进口岸。

司机帮我拦车,一位老太太收了20块钱人民币,用小三轮把我拉到海关那里去。我向海关说明了我的情况,他们让我等一会儿,让警察来接我进去。我就在绿化带坐了一个多小时,天气太热,海关担心我受不了,给我拿了一把伞。中途人来人往,边境有卖菜、卖水果的小贩,一些好心人给我水喝,给我吃的。

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掉下来了。我跟他们聊天,说起自己的情况,他们都安慰我说,你现在安全了,放心吧,他们再大的本事,也不能追到国门内把你抓回去。后来,边境派出所过来两个警察把我扶进去,他们又联系了陕西的警官,把我带到边境的卫生院,拍片子,检查身体。

我在卫生院住了5天。勐海县的公安局仅以非法出入境为由,对我处以行政拘留十日的处罚,不过由于我的身体状况,拘留并未完全执行,5月27日,勐海县拘留所向我开具了《解除拘留证明书》,解除了对我的拘留。

(阿飞的解除拘留证书)

5月31日,我回到了老家。我今年29岁,但我真的觉得自己短短17天,自己老了20岁。第一次出国就遇到这样的事情,我心理阴影挺大的。整整一个半月,我每天都被噩梦惊醒。我常常梦到自己被抓回去,受到非人的待遇。这些经历一直环绕在我脑海中,我每天睡不超过3小时,被无形地折磨着。

7月10日,我在网上做心理咨询。医生告诉我,你需要把心里的东西宣泄出去,不然这些东西会一直缠绕在你身上。

我是单亲家庭长大的。弟弟1岁多的时候,因为家里太穷,妈妈离家出走了,她想要过更好的生活。我和弟弟由奶奶带大,父亲那时需要出去打工,养活我们俩,他没什么文化,心有余而力不足,最早是在煤矿挖煤。

14岁半,我就出来工作了,我做过餐厅的传菜员、服务生、厨师,做过小管理。2019年,我和叔叔投资了果园,我们一口气跟农户签订了23年的合同。但是因为没有选好品种,没有后续资金,现在就是勉强让树长在地里。

2021年11月,我跟朋友一起在商场投资了餐饮,去缅甸前,我是店里唯一的厨师。每天上午9点到饭店做准备工作,晚上有时客人多,到10点多才下班。但因为前两年疫情,生意不怎么样,要去缅甸的那一阵子,我的确很想赚钱。

为了把情绪宣泄出去,7月11日,我在短视频平台上注册了账号,12日开始发作品。我有时会做一些直播。直播时我反复强调,除了不要被骗过去之外,也要警惕这些从缅甸回流的人员,因为在那边待得越久的人,越知道怎么作案。因为他们在园区2个月没有业绩,马上就会被转卖,所以他们会拼命做业绩。

我想先宣传起来,防止更多人上当受骗。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无法支撑我工作,我的腰部骨折特别严重,半年不一定恢复得好,脚踝的伤还需要再修养1个半月。但等身体恢复之后,我还是得去工作,缓解家里的经济困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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