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日是著名作家金庸诞辰百年的日子。从金庸去世之后直到今天,武侠文学领域谁能够超越金庸,便成为武侠文学领域专业人士和武侠文化爱好者们一直讨论的话题。不过,著名的武侠文化研究家、金庸研究学者陈墨在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专访时表示,“谁能超越金庸?这不是个好问题。”

金庸确实很难超越

金庸作品的研究者陈墨认为,金庸确实很难超越。“人们研究金庸,多从武侠小说切入,其实也有舍本逐末的嫌疑。这就好像你研究盖浇面为什么好吃,你只研究浇头为什么做得好,这个浇头在文学中就是类型,武侠小说、侦探小说、历史小说,类型都是浇头,但你忘了最主要的是那碗面——故事。”

陈墨认为,人类的想象力、洞察力、记忆力和表达能力的共同的源头就是故事。“金庸很完整地呈现了中国历史改朝换代的循环中,一个中国人的生命体验,有人读出了侠义,有人读出了家国,有人感叹‘问世间情为何物’,有人思考‘人何以为人’。”

多重身份经历丰富

金庸不仅是小说家、报人,在此之外,还有很多身份。陈墨对此进行过梳理:

金庸第一个赖以为生的身份是译者。他曾以乐宜为笔名翻译美国记者杰克·贝尔登有关中国解放战争的长篇纪实报道《中国震撼着世界》,以及英国记者R.汤珊逊写的长篇纪实报道《朝鲜血战内幕》。

上世纪50年代,金庸开始尝试电影剧本创作。1953年至1959年间,金庸说他写过二三十个电影剧本。其中有7个剧本被拍成电影,剧本投拍率将近三分之一。

《明报》时期,金庸被称为“香江第一健笔”,这一称号并不是指他的武侠小说创作,而是指他的新闻时事评论。《明报》的成功,有赖于金庸的两支笔:一是他的武侠小说,一是他的《明报》社评及时事专栏文章。据统计,金庸不署名的《明报》社评,写了30多年,数量有7000到8000篇。金庸对社评的要求,一是有精辟见解,二是提供知识信息,立场鲜明前后一致,十年八年以后看了也不后悔。

金庸还是成功的商人。他是《明报》集团老板,《明报》集团不仅有报纸、有刊物、有出版社,还有旅游公司。出售《明报》集团之后,他还有自己的明河出版社,以及版权代理公司。此外,金庸还有其他商业投资行为。在这样多重“宇宙”中体验人生的金庸,才能写出《鹿鼎记》这样堪称现代寓言的作品。

陈墨认为还应该注意金庸对于小说的修订。“大家谈金庸,都说金庸1972年封笔,用17年的时间写出来15部作品。实际上,这也是个误会。”陈墨介绍,大众的语境中,金庸对作品进行过两次集中修订,第一次是从1972年到1980年间的流行版,第二次是本世纪初的新修版。但据金庸旧版小说爱好者、文学博士邱健恩统计,金庸的作品一直处于修改状态,大多数作品改过4个版本,《书剑恩仇录》改得最多,有6个版本。“所以,金庸创作作品的时间长达50年。”

何必总谈超越

陈墨感觉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金庸势头之猛、读者之多超出正常范畴。“正常的状态是我读金庸,你读村上春树,他读大仲马,一个班上能有11%或12%的人读金庸已经非常了不起了,可是那个时代,70%到80%都读金庸,这其实不正常,主要还是因为大家当时没见过。”

90年代后期,大学课堂开始讲金庸,金庸小说出现经典化的趋势,对金庸的学术研究越来越精细化,反倒让民间的金庸传播有了衰退的现象。“什么东西一旦被经典化,就会失去在原来的市民社会的广泛度。”

陈墨举例,《水浒传》、《三侠五义》、明末传奇小说现在没人读了,大家多从影视作品、游戏或者评书中了解它们,能通过这些衍生品再溯源去读原著的,可能只有千分之一。金庸的小说也不例外。“不过,经过时间淘洗之后,这些经典都会成为我们文化基因的一部分,哪怕你没读过《笑傲江湖》,也会知道,有人说你是岳不群,是在骂你。”

至于谁能超越金庸,陈墨认为这不是个好问题,“任何行业都需要等待天才。千万别小看金庸。如果金庸十年就可以出一个,我也不会花三十年时间去研究他。”

陈墨说:“超越这种事用不着谁去设计、谁去运作,你只要放开就好。如果要我提建议的话,就是别去管它。年轻人总能创造出自己的天地,创造出自己时代最美妙的风景。因为金庸就是这么出来的。”

本组文/本报记者祖薇薇

摄影/本报记者崔峻统筹/满羿

对话

金庸哪个阶段写得更好?

北青报:您研究金庸小说,觉得它好在哪里?

陈墨:梁羽生之前,武侠小说通常只有一个维度——传奇,梁羽生给它增加了历史的维度。金庸在传奇、历史之上又增加了第三个维度——成长。而且,他以人物成长作为小说的主干,辅以传奇和历史。

到了后期《天龙八部》《侠客行》《连城诀》《笑傲江湖》《鹿鼎记》,武侠小说又增加了第四个维度——现代寓言。

侠之大者,为国为民。这八个字并不能完全概括金庸小说的意义和价值。

北青报:这就要提到2000年前后,金庸对15部小说的再次修改,您也参与了世纪新修版的工作。

陈墨:《神雕侠侣》最新修订稿是张纪中带给我的,问我改得怎么样,我说不怎么好,有些该改的没改,不该改的倒改了。他让我给他回邮件。我还记得其中一个该改未改的例子,郭靖被欧阳锋打伤,黄蓉要带他回桃花岛,途中遇到武敦儒、武修文兄弟在妈妈坟前哭,黄蓉立即叫停船,将年幼的武氏兄弟带到了桃花岛。问题是:黄蓉从未见过武氏兄弟,此刻其丈夫郭靖处于昏迷状态,哪有那份闲心去管孤儿哭坟?

那天夜里1点过后,我就接到金庸先生的电话,说他是在澳大利亚打来的,看了我的电子邮件,所提意见,他完全接受。又说,希望我帮忙看完修订稿,提出意见,务必像这个电子邮件一样,有话直说。

就从那时候开始,我写了许多电子邮件,加起来估计有10万字的《神雕侠侣》的修订意见。后来我才知道台北远流出版公司的王荣文先生非常“恨”我。因为那天晚上他们已经开机印刷了,结果金庸先生当天晚上给他们打电话,说暂停,这一暂停就停了20多天。

《神雕侠侣》之后,我又看《倚天屠龙记》《天龙八部》……一部接一部,直到2004年初,我出国访学。我们的交流,形式有些特殊,我用电脑,金庸则是笔写或者口授,请他夫人或秘书录入电脑后给我发电子邮件。我统计过,其间我写的邮件超过50万字。

我的意见或建议,有些被毫无保留地采纳;有些被毫不犹豫地拒绝;有些是我们观点分歧,那就要讨论。

在我看来,新修版其实有很多难言成功的改写实例,比如新修版为《九阳真经》加上了几千字的少林寺掌故。为了宣传丽江,新修版说黄药师是浙江人,但是他祖上在丽江做官,所以黄药师是在丽江长大的……这些问题,有些是我没有力争,有些是我没有能力说服金庸先生,由此引发的读者争议也时常让我愧疚。

金庸先生1972年到1980年修订15部小说时,曾从各大书店召回当时在售卖的各种连载版本,进行销毁。新修版出版前,由于和三联的合同到期,修订版也不再出版。我曾想,如果他能把之前的修订版和新修版同时放到市场上,让它们自然竞争,或许5年或者10年以后,市场就会告诉他,壮年金庸和暮年金庸,究竟谁写得更好。

受访者简介

陈墨,原名陈必强,安徽望江人,1960年生。1982年毕业于安徽大学中文系,1988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。文学硕士。退休前是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历史研究室研究员。曾从事当代文学批评、金庸小说研究、中国电影史研究、口述历史访谈及研究等工作,出版专著40余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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