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熙凤叫丫鬟媳妇等用春凳,将宝玉抬送至贾母房中。贾政件贾母还在生气,就也跟了进去。贾母近前一看宝玉趴在那里,头不抬眼不睁,都快没气了,又是生气打这么重,又是心疼,抱着哭起来。王夫人痛哭,嘴里喊着我的珠儿,又数落活着的儿子不争气。贾政也不免有些灰心,后悔不该下手这么重,打到如此地步。
宝玉遭受父亲的毒打,引起了家庭矛盾的大爆发,每个人都得到宣泄情绪的机会。王夫人作为大家庭主妇,夫妻之间平素不便、不能、亦不敢说出口的话,自己内心的剖白,以及对贾政的不满,终于表达出来。她在情急之下所劝贾政的话,虽然话说得谦卑,但其中暗含着逼迫。王夫人平时为人,表面谦和实则心术厉害。偏偏她又是四大家族王家的女儿,有这样一个妻子,贾政长期生活在王家的权势阴影中,凡事不得不一忍再忍。贾政不免有哑巴吃黄连,有苦说不出的隐痛。有人说贾政惧内,其实她是惧怕老婆娘家的势力。
贾珠之死是他们夫妻共同无法抚平的痛,平日夫妻俩总是不敢提及这个话题。此时王夫人由心疼贾宝玉的心自热然然引发了对长子的思念,一哭到贾珠,不由贾政不泪如雨下。
王夫人哭贾珠,贾政尚且伤情,更有李纨伤心不已。李纨可以说是整个贾府最痛苦的人。她的内心有无限痛苦无法排遣,今天也趁机大大发泄一通。李纨放大悲声哭贾珠,更是哭她自己。一个初为人妻的青年女子,结婚不久就丧夫,她承受着孤独和无望,还要忍受人们异样的眼光。在那个时代,她会被疑有克夫之嫌。李纨隐忍得时间太长了。作为一个寡妇,她不能,因而也就从来不敢大胆表露自己的痛苦,现在借着宝玉,又有王夫人起头,自己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发泄一下郁闷的情绪了,这对她来说,是难得的机会。
还有贾母,也是一肚子的不满。她不满大房两口子人所共知的。可是对于贾政和王夫人,她也未见得就全满意。贾母对贾政不但有不满,更有失望。薛家一家人住着不走,死磨硬泡,留着不开心,赶又赶不走。贾政又何尝不知道。母子之间心照不宣。母亲溺爱宝玉,其实贾政是有不满的,自己管教儿子,还有奶奶掣肘,因为投鼠忌器,贾政难得痛打宝玉一回。
王夫人表面谦和,木头一样不爱说话,实则心机厉害,贾母自然会像贾政一样感觉得到,但王夫人会做人,谨小慎微不露痕迹,反而使得贾母难以调适自己的不满。贾母隐忍王夫人,也是她不喜欢薛宝钗的一个重要原因,薛宝钗的为人处世比王夫人更厉害,整天跟癞蛤蟆上脚面,不咬人膈应人,惹贾母讨厌。
如此一家人长期居住在一起,谁的心里都有许多的不满意和不痛快,宝玉挨打这件事反倒成为一个宣泄口,人人都暂时获得内心平衡。
宝玉与贾政在思想观念上的冲突,来了一次集中爆发。宝玉的叛逆思想只是对现实的格格不入,而贾政却认为,有可能会发展到杀父弑君,问题太严重。然而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,宝玉所犯的这些过失,与杀父弑君风马牛不相干。
贾政是要维护忠孝的封建秩序。贾母却并不认可,反而认为他这样做是不孝。违背父母的意志即为不孝。贾母是要保护宝玉。贾政认为忠孝不能两全,孝要服从于忠。为了维护封建统治秩序,牺牲孝也在所不惜。
贾政与宝玉的冲突,关键在于价值观念的歧异。宝玉是贾府的希望所在。按照贾政所理解的正常的生活道路,宝玉该以道德文章、仕途经济为重,立身扬名,干国承家;一句话,他应具备强烈的事业心和慷慨挥洒的风度。贾政认为宝玉的精神状态太萎靡,太灰暗。平日也不时教训一番,无奈有众人护持,尤其是老太太娇宠得紧,使贾政难以尽其父职。贾政爱子之心也跟王夫人同样真切。如果不是恨铁不成钢,如果不是对宝玉期望太殷,他也不会如此狠心。
贾政与贾母最后他们达成一致。贾政说老太太也不必伤感,都是儿子一时性急,从此以后,再不打他了。贾母说儿子不好,原是要管的,不该打到这个份儿。双方都承认对方的合理性。然而,真正深刻的矛盾,贾政与宝玉的价值取向不同,并未消失,倒是更深化了。
贾政作为一个父亲,在儿子和母亲中左右为难,贾母的话说得非常重,贾政又是一个孝子,他的心中想必非常难过。儿子这么不争气,又无可奈何。一个中年男人遭遇这样的境况,也是很值得同情的。贾政关心儿子能不能后浪推前浪,能不能不辱先祖,支撑起这个家庭,其实没错,曹雪芹是抱着一种很严肃的心态来写贾政的,在这段故事里,我不觉得贾政是个反面角色。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泪如雨下,心中该有多么难过,也许只有到达那个年龄才能体会个中滋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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